向善也需要勇气
——布拉克
在一个庄严的日子里,14岁的杰里米第一次去打猎。
其实,他并不喜欢打猎。自从父亲给他买了支猎枪后,父亲常教他向泥鸽子瞄准射击,并说要带他到海湾小岛去打猎。对这件事情他并不感兴趣。但是为了不让父亲失望,他是一定要去的。因为他爱父亲,他希望能得到父亲的赞扬。
他和父亲来到海边的埋伏点时,天已经亮了。在海湾的远处,一长串野鸭在冉冉上升的旭日下一掠而起。他想平静自己的情绪,他先是以水面为背景给父亲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他把照相机放在架子上,慌乱地拿起猎枪,做好打猎前的准备。
父亲说:“上子弹吧,有时它们会一下子飞到你的头顶上。”突然,父亲停止说话,身体前倾,眯着眼睛说“有一群野鸭向这边飞来,低下你的头,待它们飞过时我叫你。”
杰里米望着父亲,他看到父亲紧张而热切的表情,枪口上有一层微白的霜。他的心跳得厉害,期望开枪的时刻不要到来,野鸭也不要往这边飞。
可是野鸭却在不断地向这边飞来。
“四只黑的”父亲说,“还有一只马拉特鸭。”
此时,杰里米已听到野鸭在空中振翅的呼啸声,同时也看见它们张大翅膀开始兜圈子。
父亲向他低语:“准备。”片刻又传来父亲响亮的命令:“打吧!”
杰里米机械地服从着父亲的命令,他站起来,像父亲教给他的那样仰身瞄准。这时,野鸭群发现了有人向它们瞄准,纷纷四散飞走。
过了一会,那只马拉特鸭又飞了回来。它在空中逗留了几秒钟。杰里米想扣动扳机,结果他的手指却没有动,这只野鸭也飞走了。
“怎么啦?”父亲问。
杰里米双唇颤抖,没有回答。
“怎么不开枪?”父亲又问。
杰里米关上保险,把枪小心地放在地上。
“它们活生生的,我不忍心看见它们死在我的枪下。”他说着便哭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让父亲高兴的努力失败了,他已经失去了机会。
父亲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是蹲在杰里米身边。
过了一会儿,他对杰里米说:“又来了一只,试试看吧。”
杰里米没有放下掩脸的手,他说:“不行,爸爸,我不打。”
“快点,来,不然它会飞走的。”父亲喊着。
杰里米感到一件硬东西触到他,他睁开眼睛,原来父亲给他的不是猎枪,而是照相机。
“快!”父亲和蔼地对他说,“它不会老在那里的。”
杰里米的父亲拍手的声音很大,惊得那只野鸭抬头振翅飞走了。
杰里米放下相机说:“我拍到它了!”他神采飞扬地对父亲说。
“是吗?很好。”父亲拍拍杰里米的肩膀。杰里米在父亲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失望的神情,他看到了自豪、理解和爱意。
“没问题,孩子,我是向来爱打猎的,但你不一定要有这种爱好。决定不做一件事情也需要勇气。”父亲笑着对杰里米说:“现在你来教我拍照好吗?”
善待他人
——巴拉克
在我12岁生日那天,他父亲邀我一起到监狱去。他挨个进入每一牢房,给一个个犯人就诊。对待那些人——他们大多是酒精中毒或肺炎——他也是非常讲究,每检查好一个病人都用肥皂洗手。在把听诊器贴到病人胸部之前,他用嘴把金属听诊器呵热,仔细地用手掌按放听筒圆盘,以使他的手指和拇指根部能直接贴到病人皮肤上。“你要接触他们。”父亲解释说:“有时候这就是你所能做的,除了所有的需要外,他们需要的是同情。”
面对有难度的诊断,父亲总是微微地说些什么:“看上去像是……”或“使我想起……”我当然不会答应这些具有修辞色彩的自言自语。但有一次我却答应了。那是在急诊室里。父亲正在给一位因车祸而致伤的病人检查胸腔。他有几根肋骨折断。
“现在我们这儿有什么?”父亲轻声自言自语道。“就像撑开的伞,里边的骨头都断了。”我大声说道。父亲把手按在我的手上:“他醒着,你知道,我肯定他听到你说的话了。”
父亲曾对我说;“许多时候,你什么也不能做,但有一点除外——要多说些同情的话。”他认为,这对病人及他们的家属有着极大的价值。
“为什么每个人都得死呢?”我问道,“这不公平,要公平的。”他纠正道,“这是人的一部分。如果不这样,那将更糟。人就像旧画。它们可以暂时得到修复,但总要消失的。此外,人们比你想像的要勇敢得多。”在我15岁生日前,父亲在诊所里倒了下去,两天后便去世了。
自此以后,我开始了医学生涯。大学毕业后,我到纽黑文的一家医院工作。一次,一个患腿溃疡的病人躺在检查台上。我作了自我介绍。
“过去在特洛伊有个医生。”他说,“和你的名字一样。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大约20多年前,他治好我的脚气。”此时此刻,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眼前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在跳动,在闪光。
“他是我的父亲。”过了一阵后我说道。
“一位很好的医生。”他说,“一个好人。”接着又说:“你认为能治好吗,医生?”
“行!”我对他说,“伤一定能治好,我可以保证。”
回忆爸爸
——海明威
我至今不能忘怀的那个人是个善良、纯朴和胸襟开阔的人……我们总是叫他爸爸,这倒并不是怕他,而是因为爱他。我所了解的那个人是个真正的人……
我这就给你们谈谈他的情况。
秋天,打野鸭的季节开始了。多亏爸爸对妈妈好说歹说,妈妈才答应我请几个星期假,不去上学,这样我又多逍遥了一段时间。那年秋天,有许多人来同我们一起打猎。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加莱·古柏。我看过他拍的好多影片,他本人不怎么像他所扮演的那些角色,他极其英俊,为人温和可亲,彬彬有礼,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来就有的高尚气度。我记得有一次打猎后我们决定去买些东西,进了一家商店,有一位老太太认出了古柏,要求他签名留念:
“古柏先生,我是那样地喜欢您的影片。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因为您在所有影片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古柏只是笑了笑,签好名后对她说:“谢谢您,太太。”
要是人家对一个演员讲,他在各部影片里都演得一模一样,这很难说是恭维。可爸爸发誓说,古柏对话语中这种微妙的差别一向辨别不出来。我想未必见得。否则为什么爸爸尽管很喜欢谈关于这个老太婆的故事,可是只要古柏在场,就绝口不提这事呢。
每当吃午饭的时候,菜都是用我们猎获的野鸡做的。爸爸总是同古柏久久地交谈,不过基本上都是闲聊,谈谈打猎和好莱坞什么的。虽然从气质上来说,他们两人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他们的关系却亲密得融洽无间,他们两人从相互交往中都得到了真正的欢乐,这从他们谈话时的声调、眼神,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周围只有妻子儿女,并无一个需要使之留下强烈印象的人,——这倒是很好的。本来用不着讲这些,但要知道他们俩都是大人物,已习惯于出人头地,有时是自觉的,有时是不自觉的。他们俩都是时代的英雄和崇拜的偶像。他们彼此从未竞争过,也没有必要竞争。两人那时都已达到了顶峰。
许多人都断言,跟古柏在一起很可能会感到枯燥乏味。我虽然还是个孩子,我可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我也不认为他是“跟所有的人一样”或者相貌虽然漂亮,但漂亮得很一般的一个来到好莱坞的“风度翩翩的先生”……
古柏用来复枪射击非常出色,跟我父亲射得一样好,甚至更好,但是当他手里握着一支普通的猎枪时,那种本来有利于射击的镇静和信心,反而使他成为一个动作迟钝的射手。爸爸的情况也是如此,如果他是个职业猎手的话,倒是出色的,但作为一个业余猎手,却是平凡的。的确,爸爸还有麻烦事,他的视力有问题,他要戴着眼镜才能看清野鸡,这需要花很长时间,结果本来轻而易举就可射中目标却变得困难了。这就像打垒球一样,站在场地最远的一个垒里,一球飞来,迟迟不接,最后只好在一个不可思议的跳跃中去接住球,而本来只要及时奔过去就可轻而易举地把球接住的。
这次到森瓦利来的还有英格丽·褒曼。我第一次看到褒曼是在一个星期天,她容光焕发,脸上简直射出光来。我曾经看过她的影片《间奏曲》。那次是特地为我父亲试映。她本人比在影片中要美丽得多。
有一些女演员能够使自己的影迷在一段时间内对她们神魂颠倒。但是褒曼却可使这种神魂颠倒持久不衰。
嗬!要走到她身边几乎是不可能的,像霍华德·霍克斯。加莱·古柏或者我父亲总是团团地围住她。看到他们当她在场时那种精神百倍的样子,真是好笑。
秋天过去了,我必须回到基韦斯特,回到温暖的地方,回到妈妈身边,回到学校去了……
我满十八岁了,已中学毕业,我想考大学,我在反复思考我的前途……
当然,我是有打算的,我在中学成绩不错,因此基本上可以考取任何一个大学……但是我最想当的是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
然而,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可以通过分析海明威的全部作品来求得答案。但归根结蒂,有个最简单的答案,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就是海明威本人,或者说是他身上最好的东西。然而要过海明威那样的引人入胜的生活方式,就要在最困苦的情况下也能表现得轻松自如,高尚风雅,而同时又能赚钱养家活口,还必须有本事把这一切都写出来。而要进入这种美好生活的通行证是天才,天才是与生俱来的。此外,还要掌握写作技巧,这是可以学到手的。我决定当一个作家。今天我讲这话很容易,可当时却是极其困难的。
“爸爸,在你小时候,哪些书对你影响最大?”有一次在哈瓦那过暑假时我问他。
我的问题使爸爸十分高兴,他给我开了一张必读书的书单。于是我开始了学习。爸爸建议我说:“……好好看,深入到人物的性格和情节发展中去,此外,当然罗,看书也是一种享受。”
在哈瓦那度过的那年夏天,我读完了爸爸喜欢的全部小说,从《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到《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有时,我也像爸爸一样,同时看两、三部小说。此后爸爸就要我阅读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和契诃夫的作品。
“你别妄想去分析他们的作品,你只要欣赏它们就是了,从中得到乐趣。”
有天早晨,爸爸说:“好吧,现在你自己试着写写短篇小说看,当然罗,你别指望能写出一篇惊人的小说来。”
我坐到桌子旁,拿着爸爸的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开始想呀,想呀。我望着窗外,听着鸟啼声,听着一只雌猫呜呜地叫着想和鸟作伴,听着铅笔机械地在纸上画着什么所发出的沙沙声。我把一只猫赶走了,但立刻又出现了另一只。
我拿过爸爸的一只小型打字机来,他那时已不用这只打字机了。我慢慢地打出了一篇短篇小说,然后,拿给父亲看。
爸爸戴上眼镜,看了起来。我在一旁等着。他看完后瞅了我一眼。“挺好,吉格。比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写得强多了。只有一个地方,要是换了我的话,我是要改一改的。”接着他给我指出了需要修改的地方,那是写一只鸟从窝里摔了下来,突然,谢天谢天,它发现自己张开翅膀站着,没有在石头上摔得粉身碎骨。他讲:“你写的是:“小鸟骤然间意想不到地明白了:它是可以飞的。”“骤然间、意想不到”不如改成“突然”的好,你应当力求不要写得罗里罗嗦,这会把情节的发展岔开去。”爸爸微微一笑,他好久没有对我这样笑过了。“你走运了,孩子,要写作就得专心致志地钻研,律己要严,要有想象力。你已经表明你是有想象力的。你已经做成功了一次,那你就再去做成功一千次吧,想象力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不会离弃人的,甚至永远也不会离弃。”
“我的天哪,在基韦斯特,日子真是难过,”他接着说,“不少人把他们的作品寄给我,我只消看完第一页就可以断定:他没有想象力,而且永远也不会有。我回信时,总是在每封信上讲明:要掌握写作的本事,而且还要写得好,那是一种很侥幸的机会,至于要才气卓绝,就更像中头彩一样了,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人交此好运。如果你生来缺乏这种才气,无论你对自己要求多么严,哪怕世界上的全部知识你都掌握,也帮不了你忙。如果来信中提到什么“大家讲,我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工程师。但是,我却很想写作”这类话,那我就回答他:“也许大家讲对了,您确实很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您还是忘掉想当个作家的念头吧,放弃这个念头会使您感到高兴的。”
“这类信我写过几百封。后来,我的回信越来越简略了,只说写作是件艰苦的事情,如果可能,还是别卷进去的好,也许人们会这样埋怨我:“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狗娘养的,十之八九的我写的东西他连看也没看。他以为既然他会写作,那么写作这件事就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了。”
“主要的是,孩子,现在我能够指导你了,因为看来可能不会白费工夫。我可以毫不狂妄地说,这个行当我是了如指掌的。
“我早就想少写点东西了,现在对我来说写作不像过去那么容易了,但是我如果能对你有所帮助,这对我来说就像自己写作一样幸福。让我们来庆祝一番吧。”
我记得,只有一回爸爸对我也这么满意,那是有一次我在射击比赛中同一个什么人分享冠军的时候。当我的短篇小说在学校的比赛中得到一等奖时,他深信,我们家里又出了一个头面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