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去问父亲:“这佳话十年,是什么佳话?”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说:那时心如伯伯和父亲在同一艘兵舰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单调,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抢来看。当时的军官家属,会亲笔写信的不多,母亲的信总会引起父亲同伴的特别注意。有一次母亲信中提到“天气”的时候,引用了民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着逗着父亲说:“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意思!”父亲也只好红着脸把信抢了回去。从张伯伯的这封信里也可以想见当年长期在海上服务的青年军官们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
就是从父亲的这个书橱的抽屉里,我还翻出萨镇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绝,题目仿佛是《黄河夜渡》:
夜过荥泽觉衣单
黄河桥上轻车渡
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亲盛赞这首诗的末一句,说是“有大臣风度”,这首诗大概是作于清末民初,萨老先生当海军副大臣的时候,正大臣是载洵贝勒。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清晨
我的父母之乡
——冰心
清晓的江头
白雾茫茫;
是江南天气,
雨儿来了——
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
却原来还有碧绿的江,
这是我父母之乡!
——《繁星》
福建福州永远是我的故乡,虽然我不在那里生长,但它是我的父母之乡!
到今日为止,我这一生中只回去过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是在冬季。从严冷枯黄的北方归来,看到展现在我眼前的青山碧水,红花绿叶,使我惊讶而欢喜!我觉得我的生命的风帆,已从蔚蓝的海,驶进了碧绿的江。这天我们在闽江口从大船下到小船,驶到大桥头,来接我们的伯父堂兄们把我们包围了起来,他们用乡音和我的父母热烈地交谈。我的五岁的大弟弟悄悄地用山东话问我说:“他们怎么都会说福州话?”因为从来在我们姐弟心里,福州话是最难懂难说的!
这以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就过起了福州城市的生活。新年、元宵、端午、中秋……岁时节日,吃的玩的都是十分丰富而有趣。特别是灯节,那时我们家住在南后街,那里是灯市的街,元宵前后,“花市灯如昼”,灯影下人流潮涌,那光明绚丽的情景就说不尽了。
第二次回去,是在一九五六年,也是在冬季。那时还没有鹰厦铁路,我们人大代表团是从江西坐汽车进去的。一路上红土公路,道滑如拭,我还没有看见过土铺的公路,维修得这样平整的!这次我不但到了福州,还到了漳州、泉州、厦门、鼓浪屿……那是祖国的南疆了。在厦门前线,我还从望远镜里看见了金门岛上的行人和牛,看得很清楚……
回忆中的情景很多,在此就不一一描写了。总之,我很喜欢我的父母之乡。那边是南国风光,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小溪流更是清可见底!院里四季都有花开。水果是从枇杷、荔枝、龙眼,一直吃到福桔!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惬意的呢?
我在故乡走的地方不多,但古迹、侨乡,到处可见,福建华侨,遍于天下。我所到过的亚、非、欧、美各国都见到辛苦创业的福建侨民,握手之余,情溢言表。在他们家里、店里,吃着福州菜,喝着茉莉花茶,使我觉得作为一个福建人是四海都有家的。
我的父母之乡是可爱的。有人从故乡来,或是有朋友新近到福建去过,我都向他们问起福建的近况。他们说:福建比起二十多年前来,进步得不可辨认了。最近呢,农业科学化了,又在植树造林,山岭田地更加郁郁葱葱了。他们都动员我回去看看,我何尝不想呢?不但我想,在全世界的天涯海角,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想!我愿和故乡的人,以及普天下的福建侨民,一同在精神和物质文明方面,把故乡建设得更美好!
1982年3月29日
关于男人(之一)
——冰心
四十年前我在重庆郊外歌乐山隐居的时候,曾用“男士”的笔名写了一本《关于女人》。我写文章从来只用“冰心”这个名字,而那时却真是出于无奈!一来因为我当时急需稿费;二来是我不愿在那时那地用“冰心”的名字来写文章。当友人向我索稿的时候,我问,“我用假名可不可以?”编辑先生说:“陌生的名字,不会引起读者的注意。”我说:“那么,我挑一个引人注意的题目吧。”于是我写了《关于女人》。
我本想写一系列的游戏文章,但心情抑郁的我,还是“游戏”不起来,好歹凑成了一本书,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在《关于女人》的后记里,我曾说“我只愁活不过六十岁”。那的确是实话。不料晚年欣逢盛世,居然让我活到八十以上!我是应当以有限的光明,来写一本《关于男人》。
病后行动不便,过的又是闭居不出的日子,接触的世事少了,回忆的光阴却又长了起来。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接触过的可敬可爱的男人,远在可敬可爱的女人们之上。对于这些人物的回忆,往往引起我含泪的微笑。这里记下的都是真人真事,也许都是凡人小事。(也许会有些伟人大事!)但这些小事、轶事,总使我永志不忘,我愿意把这些轶事自由酣畅地写了出来,只为怡悦自己。但从我作为读者的经验来说,当作者用自己的真情实感,写出来的怡悦自己的文字,也往往会怡悦读者的。
一、我的祖父
关于我的祖父,我在许多短文里,已经写过不少了。但还有许多小事,趣事,是常常挂在我的心上。我和他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我十一岁那年回到故乡福州那时起,我差不多整天在他身边转悠!我记得他闲时常到城外南台去访友,这条路要过一座大桥,一定很远,但他从来不坐轿子。他还说他一路走着,常常遇见坐轿子的晚辈,他们总是赶紧下轿,向他致敬。因此他远远看见迎面走来的轿子,总是转过头去,装作看街旁店里的东西,免得人家下轿。他说这些年来,他只坐过两次轿子:一次是他手里捧着一部曲阜圣迹图(他是福州尊孔兴文会的会长),他觉得把圣书夹在腋下太不恭敬了,就坐了轿子捧着回来;还有一次是他的老友送给他一只小狗,他不能抱着它走那么长的路,只好坐了轿子。祖父给这只小狗起名叫“金狮”。我看到它时,已是一只大狗了。我握着它的前爪让它立起来时,它已和我一般高了,周身是金灿灿的发亮的黄毛。它是一只看家的好狗,熟人来了,它过去闻闻就摇起尾来,有时还用后腿站起,抬起前爪扑到人家胸前。生人来了,它就狂吠不止,让一家人都警惕起来。祖父身体极好,但有时会头痛,头痛起来就静静地躺着,这时全家人都静悄起来了,连金狮都被关到后花园里。我记得母亲静悄悄地给祖父下了一碗挂面,放在厨房桌上,四叔母又静悄悄地端起来,放在祖父床前的小桌上,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子“苏苏”薰鸭。这“苏苏”是人名,也是福州鼓楼一间很有名的薰鸭店名。这薰鸭一定很贵,因为我们平时很少买过。
祖父对待孙女们一般比孙子们宽厚,我们犯了错误,他常常“视而不见”地让它过去。我最记得我和我的三姐,(她是四叔母的女儿,和我同岁)常常给祖父“装烟”,我们都觉得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水烟,非常好闻。于是在一次他去南台访友,走了以后(他总是扣上前房的门,从后房走的),我们仍在他房里折叠他换下的衣衫。料想这时断不会有人来,我们就从容地拿起水烟袋,吹起纸煤,轮流吸起烟来,正在我们呛得咳嗽的时候,祖父忽然又从后房进来了,吓得我们赶紧放下水烟袋,拿起他的衣衫来乱抖乱拂,想抖去屋里的烟雾。祖父却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拿起书桌上的眼镜盒子,又走了出去。我们的心怦怦地跳着,对面苦笑了半天,把祖父的衣衫叠好,把后房门带上出来。这事我们当然不敢对任何人说,而祖父也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们这件越轨的举动。
祖父最恨赌博,即使是岁时节庆,我们家也从来听不见搓麻将、掷骰子的声音。他自己的生日,是我们一家最热闹的日子了,客人来了,拜过寿后,只吃碗寿面。至亲好友,就又坐着谈话,等着晚上的寿席,但是有麻将癖的客人,往往吃过寿面就走了,他们不愿意坐谈半天的很拘束的客气话。
在我们大家庭里,并不是没有麻将牌的。四叔母屋里就有一副很讲究的象牙麻将牌。我记得在我回福州的第二年,我父亲奉召离家的时候,我因为要读完女子师范的第二个学期,便暂留了下来,母亲怕我们家里的人会娇惯我,便把我寄居在外婆家。但是祖父常常会让我的奶娘(那时她在祖父那里做短工)去叫我。她说,“莹官,你爷爷让你回去吃龙眼。他留给你吃的那一把龙眼,挂在电灯下面的,都烂掉得差不多了!”那时正好我的三堂兄良官,从小在我家长大的,从兵舰上回家探亲,我就和他还有二伯母屋里的四堂兄枢官,以及三姐,在夜里九点祖父睡下之后,由我出面向四叔母要出那副麻将牌来,在西院的后厅打了起来。打着打着,我忽然拚够了好几副对子,和了一副“对对和”!我高兴得拍案叫了起来。这时四叔母从她的后房急急地走了出来,低声的喝道:“你们胆子比天还大!四妹,别以为爷爷宠你,让他听见了,不但从此不疼你了,连我也有了不是,快快收起来吧!”我们吓得喏喏连声,赶紧把牌收到盒子里送了回去。这些事,现在一想起来就很内疚,我不是祖父想象里的那个乖孩子,离了他的眼,我就是一个既淘气又不守法的“小家伙”。
二、我的父亲
关于我的父亲,零零碎碎地我也写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远”舰上,参加了中日甲午海战。但是许多朋友和读者都来信告诉我,说是他们读了近代史,“威远”舰并没有参加过海战。那时“威”字排行的战舰很多,一定是我听错了,我后悔当时我没有问到那艘战舰舰长的名字,否则也可以对得出来。但是父亲的确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舰上参加过甲午海战,有诗为证!
记得在1914-1915年之间,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里客厅的墙上,看到一张父亲的挚友张心如伯伯(父亲珍藏着一张“岁寒三友”的相片,这三友是父亲和一位张心如伯伯,一位萨幼洲伯伯。他们都是父亲的同学和同事。我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们的别号)。贺父亲五十寿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头两句我忘了:……东沟决战甘前敌,威海逃生岂惜身;人到穷时方见节,岁当寒后始回春;而今乐得英才育,坐护皋比士气伸。
第二首说的都是谢家的典故,没什么意思,但是最后两句,点出了父亲的年龄:想见阶前玉树芳,希逸有才工月赋,惠连入梦忆池塘,出为霖雨东山望。坐对棋枰别墅光,莫道假年方学易,平时诗礼已闻亢。
从第一首诗里看来,父亲所在的那艘兵舰是在大东沟“决战”的,而父亲是在威海卫泅水“逃生”的。
提到张心如伯伯,我还看到他给父亲的一封信,大概是父亲在烟台当海军学校校长的时期(父亲书房里有一个书橱,中间有两个抽屉,右边那个,珍藏着许多朋友的书信诗词,父亲从来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说父亲如今安下家来,生活安定了,母亲不会再有:“会少离多”的怨言了,等等。中间有几句说:“秋分白露,佳话十年,会心不远,当笑存之。”
我就去问父亲:“这佳话十年,是什么佳话?”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说:那时心如伯伯和父亲在同一艘兵舰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单调,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抢来看。当时的军官家属,会亲笔写信的不多,母亲的信总会引起父亲同伴的特别注意。有一次母亲信中提到“天气”的时候,引用了民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着逗着父亲说:“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意思!”父亲也只好红着脸把信抢了回去。从张伯伯的这封信里也可以想见当年长期在海上服务的青年军官们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
就是从父亲的这个书橱的抽屉里,我还翻出萨镇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绝,题目仿佛是《黄河夜渡》:
夜过荥泽觉衣单
黄河桥上轻车渡
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亲盛赞这首诗的末一句,说是“有大臣风度”,这首诗大概是作于清末民初,萨老先生当海军副大臣的时候,正大臣是载洵贝勒。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清晨
怕老婆的哲学
——李宗吾
大凡一国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国号称礼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在一个孝字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我国雄视东亚数千年良非无因也。自从欧风东渐,一般学者大呼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国失去重心,于是谋国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战阵就无勇了,有了这种现象,国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辈如想复兴中国,首先要寻出重心,然后才有措手的地方。请问:应以何者为重心?难道恢复孝字吗?这却不能,我国有谋学者,戊戌政变后,高唱君主立宪,后来袁世凯称帝,他首先出来反对,说道:“君主这个东西,等于庙中之菩萨,如有人把他丢在厕坑内,我们断不能洗净供起,只好另塑一个。”他这个说法,很有至理,父子间的孝字不能恢复,所以我辈爱国志士,应当另寻一个字,以代替古之孝字,这个字仍当在五伦中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