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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国篇(10)

屋子里最热闹的是画,画着他小说中的人物,墙上大大小小,突梯滑稽,满是的。所以一屋子春气。他的人物虽只是类型,不免奇幻荒唐之处,可是有真味,有人味;因此这么让人欢喜赞叹。屋子下层一间厨房,所谓“丁来谷厨房”,道地老式英国厨房,是特地布置起来的——“丁来谷”是比克维克一行下乡时寄住的地方。厨房架子上摆着带釉陶器,也都画着迭更斯的人物。这宅里还存着他的手杖,头发;一朵玫瑰花,是从他尸身上取下来的;一块小窗户,是他十一岁时住的楼顶小屋里的;一张书桌,他带到美洲去过,临死时给了二女儿,现时罩着紫色天鹅绒,蛮伶俐的。此外有他从这屋子寄出的两封信,算回了老家。

这四所宅子里的东西,多半是人家捐赠;有些是特地买了送来的。也有借得来陈列的。管事的人总是在留意搜寻着,颇为苦心热肠。经常用费大部靠基金和门票、指南等余利;但门票卖的并不多,指南照顾的更少,大约维持也不大容易。

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以《挽歌辞》(《Elegy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着名。原题中所云“作于乡村教堂墓地中”,指司妥克波忌士(Stoke Poges)的教堂而言。诗作于一七四二格雷二十五岁时,成于一七五○,当时诗人怀古之情,死生之感,亲近自然之意,诗中都委婉达出,而句律精妙,音节谐美,批评家以为最足代表英国诗,称为诗中之诗。诗出后,风靡一时,诵读模拟,遍于欧洲各国;历来引用极多,至今已成为英美文学教育的一部分。司妥克波忌士在伦敦西南,从那着名的温泽堡(Windsor Castle)去是很近的。四月一个下午,微雨之后,我们到了那里。一路幽静,似乎鸟声也不大听见。拐了一个小弯儿,眼前一片平铺的碧草,点缀着稀疏的墓碑;教堂木然孤立,像戏台上布景似的。小路旁一所小屋子,门口有小木牌写着格雷陈列室之类。出来一位白发老人,殷勤地引我们去看格雷墓,长方形,特别大,是和他母亲、姨母合葬的,紧挨着教堂墙下。又看水松树(yewtree),老人说格雷在那树下写《挽歌辞》来着;《挽歌辞》里提到水松树,倒是确实的。我们又兜了个大圈子,才回到小屋里,看《挽歌辞》真迹的影印本。还有几件和格雷关系很疏的旧东西。屋后有井,老人自己汲水灌园,让我们想起“灌园叟”来;临别他送我们每人一张教堂影片。

旅人的心

——鲁彦

或是因为年幼善忘,或是因为不常见面,我最初几年中对父亲的感情怎样,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至于父亲那时对我的爱,却从母亲的话里就可知道。母亲近来显然正深深地记念父亲,又加上年纪老了,所以一见到她的小孙儿吃牛奶,就对我说了又说:“正是这牌子,有一只老鹰!你从前奶子不够吃,也吃的这牛奶。你父亲真舍得,不晓得给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竟带了一打来,用木箱子装着。那是比现在贵得多了。他的收入又比你现在的少……”

不用说,父亲是从我出世后就深爱着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记忆的我对于父亲的感情,却是从六七岁起。

父亲向来是出远门的。他每年只回家一次,每次约在家里住一个月。时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来总带了许多东西;肥皂,蜡烛,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干……都够一年的吃用。此外还有专门给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纸笔,书籍……

我平日最欢喜和姊姊吵架,什么事情都不能安静,常常挨了母亲的打,也还不肯屈服。但是父亲一进门,我就完全改变了,安静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们家里,我的心里充满了畏惧,但又不像对神似地慑于他的权威,却是在畏惧中间藏着无限的喜悦,而这喜悦中间却又藏着说不出的亲切的。我现在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说话了;我不再跳跑,甚至连走路的脚步也十分轻了;什么事情我该做的,用不着母亲说,就自己去做好;什么事情我该对姊姊退让的,也全退让了。我简直换了一个人,连自己也觉得:聪明,诚实,和气,勤力。

父亲从来不对我说半句埋怨话,他有着宏亮而温和的音调。他的态度是庄重的。但脸上没有威严却是和气。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肤的血色本来很好,喝了一点酒,脸上就显出一种可亲的红光。他爱讲故事给我听,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常常因此把一顿饭延长了一二个钟点。他所讲的多是他亲身的阅历,没有一个故事里不含着诚实,忠厚,勇敢,耐劳。他学过拳术,偶然也打拳给我看,但他接着就讲打拳的故事给我听:学会了这一套不可露锋芒,只能在万不得已时用来保护自己。父亲虽然不是医生,但因为祖父是业医的,遗有许多医书,他一生就专门研究医学。他抄写了许多方子,配了许多药,赠送人家,常常叫我帮他的忙。因此我们的墙上贴满了方子,衣柜里和抽屉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药瓶。

一年一度,父亲一回来,我仿佛新生了一样,得到了学好的机会:有事可做,也有学问可求。

然而这时间是短促的。将近一个月,他慢慢开始整理他的行装,一样一样地和母亲商议着别后一年内的计划了。

到了远行的那夜一时前,他先起了床,一面打扎着被包箱夹,一面要母亲去预备早饭。二时后,吃过早饭,就有划船老大在墙外叫喊起来,是父亲离家的时候了。

父亲和平日一样,满脸笑容。他确信他这一年的事业将比往年更好。母亲和姊姊虽然眼眶里贮着惜别的眼泪,但为了这是一个吉日,终于勉强地把眼泪忍住了。只有我大声啼哭着,牵着父亲的衣襟,跟到了大门外的埠头上。

父亲把我交给母亲,在灯笼的光中仔细地走下阶级,上了船,船就静静地离开了岸。

“进去吧,很快就回来的,好孩子。”父亲从船里伸出头来,说。

船上的灯笼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显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几分钟后,它迅速地消失在几步外的桥的后面。一阵关闭船篷声,接着便是渐远渐低的咕呀咕呀的桨声。

“进去吧,还在夜里呀。”过了一会,母亲说着,带了我和姊姊转了身。“很快就回来了,不听见吗?留在家里,谁去赚钱呢?”

其实我并没想到把父亲留在家里,我每次是只想跟父亲一道出门的。

父亲离家老是在夜里又冷又黑。想起来这旅途很觉可怕。那样的夜里,岸上是没有行人也没有声音的,倘使有什么发现,那就十分之九是可怕的鬼怪或恶兽。尤其是在河里,常常起着风,到处都潜着吃人的水鬼。一路所经过的两岸大部分极其荒凉,这里一个坟墓,那里一个棺材,连白天也少有行人。

但父亲却平静地走了,露着微笑。他不畏惧,也不感伤,他常说男子汉要胆大量宽,而男子汉的眼泪和珍珠一样宝贵。

一年一年过去着,我渐渐大了,想和父亲一道出门的念头也跟着深起来,甚至对于夜间的旅行起了好奇和羡慕。到了十四五岁,乡间的生活完全过厌了,倘不是父亲时常寄小说书给我,我说不定会背着母亲私自出门远行的。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我终于达到了我的志愿。父亲是往江北去,他送我到上海。那时姊姊已出了嫁生了孩子,母亲身边只留着一个五岁的妹妹。她这次终于遏抑不住情感,离别前几天就不时流下眼泪,到得那天夜里她伤心地哭了。

但我没有被她的眼泪所感动。我很久以前听到我可以出远门,就在焦急地等待着那日子。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快乐。我满脸笑容,跟着父亲在暗淡的灯笼光中走出了大门。我没注意母亲站在岸上对我的叮嘱,一进船舱,就像脱离了火坑一样。

“竟有这样硬心肠,我哭着,他笑着!”

这是母亲后来常提起的话。我当时欢喜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十分的轻松,对着未来有着模糊的憧憬,仿佛一切都将是快乐的,光明的。

“牛上轭了!”

别人常在我出门前就这样地说,像是讥笑我,像是怜悯我。但我不以为意。我觉得那所谓轭是人所应该负担的。我勇敢地挺了一挺胸部,仿佛乐意地用两肩承受了那负担,而且觉得从此才成为一个“人”了。

夜是美的。黑暗与沉寂的美。从篷隙里望出去,看见一幅黑布蒙在天空上,这里那里镶着亮晶晶的珍珠。两岸上缓慢地往后移动的高大的坟墓仿佛是保护我们的炮垒,平躺着的草扎的和砖盖的棺木就成了我们的埋伏的卫兵。树枝上的鸟巢里不时发出嘁嘁的拍翅声和细碎的鸟语,像在庆祝着我们的远行。河面一片白茫茫的光微微波动着,船像在柔软轻漾的绸子上滑了过去。船头下低低地响着淙淙的波声,接着是咕呀咕呀的前桨声,和有节奏的嘁咄嘁咄的后桨拨水声。清洌的水的气息,重浊的泥土的气息和复杂的草木的气息在河面上混合成了一种特殊的亲切的香气。

我们的船弯弯曲曲地前进着,过了一桥又一桥。父亲不时告诉着我这是什么桥,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静默地坐着,听见前桨暂时停下来,一股寒气和黑影袭进舱里,知道又过了一个桥。

一小时以后,天色渐渐转白了,岸上的景物开始露出明显的轮廓来,船舱里映进了一点亮光,稍稍推开篷,可以望见天边的黑云慢慢地变成了灰白色,浮在薄亮的空中。前面的山峰隐约地走了出来,然后像一层一层地脱下衣衫似地,按次地露出了山腰和山麓。

“东方发白了,”父亲喃喃地念着。

白光像凝定了一会,接着就迅速地揭开了夜幕,到处都明亮起来。现在连岸上的细小的枝叶也清晰了。星光暗淡着,稀疏着,消失着。白云增多了,东边天上的渐渐变成了紫色,红色。天空变成了蓝色。山是青的,这里那里迷漫着乳白色的烟云。

我们的船驶进了山峡里,两边全是繁密的松柏,竹林和一些不知名的常青树。河水渐渐清浅,两边露出石子滩来。前后左右都驶着从各处来的船只。不久船靠了岸,我们完成了第一段的旅程。

当我踏上埠头的时候,我发现太阳已在我的背后。这约莫二小时的行进,仿佛我已经赶过了太阳,心里暗暗地充满了快乐。

完全是个美丽的早晨。东边山头上的天空全红了。紫红的云像是被小孩用毛笔乱涂出的一样,无意地成了巨大的天使的翅膀。山顶上一团浓云的中间露出了一个血红的可爱的紧合着的嘴唇,像在等待着谁去接吻。西边的最高峰上已经涂上了明耀的光辉。平原上这里那里升腾着白色的炊烟,像雾一样。埠头上忙碌着男女旅客,成群地往山坡上走了去。挑夫,轿夫,喊着,追赶着,跟随着,显得格外的紧张。

就在这热闹中,我跟在父亲的后面走上了山坡,第一次远离故乡,跋涉山水,去探问另一个憧憬着的世界,勇往地肩起了“人”所应负的担子。我的血在飞腾着,我的心是平静的,平静中满含着欢乐。我坚定地相信我将有一个光明的伟大的未来。

但是暴风雨卷着我的旅程,我愈走愈远离了家乡。没有好的消息给母亲,也没有如母亲所期待的三年后回到家乡。一直过了七八年,我才负着沉重的心,第一次重踏到生长我的土地。那时虽走着出门时的原来路线,但山的两边的两条长的水路已经改驶了汽船,过岭时换了洋车。叮叮叮叮的铃子和呜呜的汽笛声激动着旅人的心。

到得最近,路线完全改变了。山岭已给铲平,离开我们村庄不远的地方,开了一条极长的汽车路。它把我们旅行的时间从夜里二时出发改做了午后二时。然而旅人的心愈加乱了,没有一刻不是强烈地被震动着。父亲出门时是多么的安静,舒缓,快乐,有希望。他有十年二十年的计划,有安定的终身的职业。而我呢?紊乱,匆忙,忧郁,失望,今天管不着明天,没有一种安定的生活。

实际上,父亲一生是劳碌的,他独自负荷着家庭的重任,远离家乡一直到他七十岁为止。到得将近去世的几年中,他虽然得到了休息,但还依然刻苦地帮着母亲治理杂务。然而,他一生是快乐的。尽管天灾烧去了他亲手支起的小屋,尽管我这个做儿子的时时在毁损着他的产业,因而他也难免起了一点忧郁,但他的心一直到临死的时候为止仍是十分平静的。他相信着自己,也相信着他的儿子。

我呢?我连自己也不能相信。我的心没有一刻能够平静。

当父亲死后二年,深秋的一个夜里二时,我出发到同一方向的山边去,船同样地在柔软轻漾的绸子似的水面滑着,黑色的天空同样地镶着珍珠似的明星,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烦恼,忧郁,凄凉,悲哀,和第一次跟着父亲出远门时的我仿佛是两个人了。

原来我这一次是去掘开父亲给自己造成的坟墓,把他永久地安葬的。

父亲的玳瑁

——鲁彦

在墙脚根刷然溜过的那黑猫的影,又触动了我对于父亲的玳瑁的怀念。

净洁的白毛的中间,夹杂些淡黄的云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妇人的玳瑁首饰的那种猫儿,是被称为“玳瑁猫”的。我们家里的猫儿正是那一类,父亲就给了它“玳瑁”这个名字。

在近来的这一匹玳瑁之前,我们还曾有过另外的一匹。它有着同样的颜色,得到了同样的名字,同是从我姊姊家里带来,一样地为我们所爱。

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经和她盘桓了十二年的岁月。

而现在的这一匹,是属于父亲的。

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里,我不很清楚,据说大约已有三年光景了。父亲给我的信,从来不曾提过它。在他的理智中,仿佛以为玳瑁毕竟是一匹小小的兽,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当我去年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和玳瑁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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