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前一秒还在飞纵地奔马,在这呼唤的尾音未消之际就猛然间减速,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先是发出阵阵嘶鸣声,然后两只前蹄高高扬起,落地,瞬间马身已经与马车车厢平齐。
“子卿?”正午璀璨的阳光从骑手背后直射下来,小碗从马车窗口处努力探出头去,眯着眼睛想要看清骑手的面容。
“真的是你——啊!”话没说完,胳膊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钳住,然后一个发力,竟被整个拉出车厢,小碗惊叫一声,紧接着,就被带进了一个熟悉的、温热的怀抱里。
小碗吁了口气,嗔怪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软了身子半阖着眼睛贴紧了那副结实的胸膛,聆听耳边传来的急促心跳声。
“你出来了?你来找我了?你还好吗?家里人都还好吗?路上辛苦了,有没有累到。对不起,我不想不辞而别的,都是我表哥,还有那个安王,特别是那个鸡婆王爷,怎么那么多事,要不是他,我表哥肯定不是我对手,说不得咱们早就在一起了……。”小碗小声地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崔子卿竟一直是沉默不语。
小碗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她想要抬起头仔细看看崔子卿的表情,可脸颊刚刚离开胸膛就被一只大手狠狠按了回去。
“哎哟,崔子卿,你欠揍吗?你想干嘛。”颧骨撞在紧实的肌肉上,隔得生疼,小碗柔情蜜意也消散了,挣扎着伸出手朝着崔子卿的大腿胳膊一阵乱拍。
可那崔子卿不顾她的挣扎,只是一味的紧紧搂住,半晌后,小碗听到头顶上嘶哑地声音:“我没事。”好像砂石磨过一般的刺耳。
“你是不是连夜赶路了?吃饭吗?喝水没?”小碗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又乱来,伸出脚尖踢踢他的小腿,“放我下来,马车里还有吃的喝的,我给你拿一点。”
崔子卿依旧动也不动。
小碗气结,刚要抬起的头又被一把按了回去,气得她逮住崔子卿的胸口就狠狠咬了一口,结果就是呸呸吐出一嘴沙子。
这家伙到底是风尘仆仆赶了几天路?好吧,她私心里就一直猜到他会来,确实还抱怨他动作这么慢来着……可是,其实再晚两天也可以啊,她已经努力在拖延时间了。
“别看,我现在不好看,我知道你喜欢长得好看的。”
崔子卿的声音终于正常一些了,可这玩笑话怎么听到小碗耳里,觉得他说的那么认真呢!饶是她的厚脸皮,这时候也有些发热了,她干咳两声,呐呐地辩驳:“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嘛!再说了,你什么狼狈样我没见过啊……。”
头上传来轻轻的笑声,“我保证,以后再不会这样了,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让你的家人再说不出反驳的话。”崔子卿俯下身来,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了小碗的耳朵里。
小碗心里暖暖的,讨厌,怎么突然这么肉麻呢?捂脸,好不习惯啊,是看她那么努力的份上的报答吗?好吧,她就坦然接受了,再肉麻一点她也能承受的……
小碗还在薰薰然,转眼间就感觉到身体一旋,然后从马背上下来,双脚着地了,接着就看到一步之遥的夏柳睁着圆鼓鼓的黑眼睛,正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呢。
老脸一红,她没好气地嘟囔:“崔子卿!还有外人看呢,你怎么——”
“小碗,保重。”身后是崔子卿的声音。
“什么意思?!”小碗像被火烧到一般,瞬间扭过头去,只隐约看见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然后那道人影已经勒转马头,往来时的方向奔返而去,只看到上下翻飞舞动的赤红色斗篷,还有遥遥传来的声音。
“等我来京城迎娶你——”
小碗瞪圆了眼睛,傻愣愣地杵在原地,知道那身影消失在地平先生,她才仰天大吼一句:“混蛋!”
“你那天跟崔二爷说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怀疑,问出这个问题就就是有十万个为什么之称,凡是必须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大夏朝第一八婆夏柳小姐是也。
此时,夏柳拖着腮,正坐在一根斜伸出来的桃树枝上,两只穿着黛绿色绣鞋的小脚悬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
小碗没精打采地半躺在一把藤条圈椅上,手背搭在脸上,试图遮住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中露下来的斑斑点点的光线。
“喂,小碗姐,你睡着了吗?”
小碗猛地坐起来,没好气的瞪了一脸无辜样的夏柳一眼,“我都到家了,你怎么还跟着我啊。”
嗯,是的,没了小碗可以的拖延,一个月前夏柳就成功“押解”小碗入了陈秋实在京城的宅子里。时隔多年再见到已是富贵太太打扮的舅母,还有出落的水灵灵的小表妹春丫,难免是唏嘘不已,抱头痛哭,鸡飞狗跳……
好吧,其实抱头痛哭和鸡飞狗跳的是跟春丫,小碗跟舅母之间心照不宣,把之前的恩恩怨怨一把揭过,小碗受了苦了,秋实成功当官了,陈家终于过上好日子了,这些都让舅母吴氏变得宽和许多,往常那个消瘦苍老的厉害妇人身上,也隐约有了悠闲的富家太太的影子了。
吴氏不提过去种种,也没有像表哥秋实一般对小碗不告而别的斥责,而是轻描淡写的给她安排了住处,就好像她是个普通来投的亲戚一样。
小碗对此也乐得轻松自在。只是,没想到夏柳竟然也跟着大摇大摆地住了进来,见了吴氏就口称“太太”,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小碗带来的丫鬟呢。
“嘻嘻,我怕姐姐你在京城寂寞不是,我给姐姐当丫鬟,姐姐不高兴吗?”夏柳嗖地跳下来,动作干脆利落。
“丫鬟?”小碗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站起身,身上的莺羽黄色并蒂莲纹样天香绢大袖衣垂了下来,隐隐的纹路泛着金光,她伸出手来,“那快些把身契交给我!当我没给人家当过丫鬟吗?”
“姐姐这身衣裳真好看!”夏柳嬉皮笑脸的,根本不接小碗话茬,她绕着小碗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都说崔家富得流油,还真是的,你看那崔二爷次次送来的衣料都是上等货,你这件大袖衣,可是今年京城刚流行的样式,看崔二爷多有心,啧,也够合身的。”
刚开始小碗也还不以为意,她一肚子火气没消,只要是崔家送上门来的东西,不管是吃的用的,她都一概收下,一字不回,不光收下,还要吃完用尽了才能解气。可听到那小丫头说什么合身之类的,就让她不得不往不健康那处想,这小丫头片子可是真么都敢说敢想的,小碗牙根痒痒,直接上手去捏她耳朵。
夏柳一个侧滑步,安安全全躲过小碗毒手,做出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来,“姐姐好生暴躁,不急不急。王爷可是说了,给崔家的二爷保举,可以直接参加今科的武进士选拔。如今高家的事情已经过去,武进士考试也就不远了,你放心,以他的身手加上王爷的面子,中举铁定没问题。到时候,他也有身份来陈家提亲了不是。”
“你说谁着急呢。”小碗压低声音恨恨地等着那个小丫头,真是动手打不过,动嘴那臭丫头就直戳她软肋。
高家已然覆灭了,就在前几日,高永并几个成年的儿子在午门前斩首示众,这还是圣上看在君臣一场的份上,没有斩尽杀绝,高家其余子嗣女眷一同发配凉州。至此,在大夏朝辉煌一时的高氏家族没落了。这是连安王贺靖都始料未及的,原本拿到高永与刘启的手书,也只是能够重创高永,没想到,小碗提起的另一件事,却真正成了高永的催命符。
那就是高氏给崔子卿所用的东西——鸦片酒。贺靖拿到剩下的酒水,还有毒瘾已深的李金宝,不难分析出其中的成分,这是来自于南洋的产物,由鸦片混合酒水,还有其他几种物质制成,这次头一次出现在大夏朝腹地。
顺藤摸瓜,贺靖抓住已然逃离杭州府的杨师傅,再有后坤街上的几个打手,连夜拷问,就问出了源头——高永。是高永联系上南疆的土司,将南洋的鸦片酒配方和辅料带进了大夏朝,试图以此物秘密贿赂、胁迫官员,甚至于推广至边疆,这军士们“浑不畏死”。是,“浑不畏死”这是高永的原话,他企图用此物来得到大夏朝的军权,建立一支所谓无坚不摧的部队。
贺靖嗤之以鼻,以忠心耿耿将士的血肉来打下的江山,怎会牢固!荒唐,荒谬!
好在圣上是英明之君,并没有对高永的蛊惑之辞动心,而是大笔一挥,将高永送上了断头台。
此事就此拉下帷幕,至于崔学知,脱离了牢狱之灾,经历了几近家破人亡的惨剧,再看老友任知坤、曾经的泰山高永,他从此熄了做官的心思,辞去行政使的职务,安安分分在骊山书院做起了先生。总算是在士子中,留下些许清名。
长子崔子闵经此一事,带着有孕的通房滕白,和父亲一道住进了骊山书院,一心扑在研究学问之事上,再不问功名。
而高氏,一直被软禁在杭州府府衙内,听闻父亲惨死之后,不吭不响就一根腰带挂在梁上,自尽了。而她心爱的、多智的女儿,在高家女眷被囚禁之时,再次就借着崔家女儿的名义,脱身而出,可惜这次人心惶惶之中,只匆匆带了两个仆役和金银细软就试图再次回到杭州,可就在半路上,失去了踪迹,生死不明……
至于崔子卿嘛,陈秋实说了,小碗好歹也是京官的妹妹,怎么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就崔子卿那样的,无官无职,一身清白,有两个臭钱还是他爹的,有什么脸来娶他妹子?是的,陈秋实就是这么当着安王和崔学知的面,指着崔子卿的鼻子好一顿不带脏字却字字刺心的责骂侮辱,臊得崔学知都不忍目睹了。
崔子卿倒是混不吝的,昂着脖子顶上,“当年要不是你个没出息的,没本事保护老父,还被个窝囊废打了一顿,怎么会连累小碗做奴做婢的,若不是我护着,你还能不能看见妹子还是两说!养不起?好,你等着,我非得建功立业给你看看,品级不比你高我就不来你家门上提亲!”
完了,就这一句话,这是就麻烦了。
好在,安王贺靖不知怎么的就很欣赏这个勇武俊俏的后生晚辈,在杭州府的时候就不顾崔子卿的臭脸,死皮赖脸拉着他作陪,好说歹说,还许诺给他保举武进士资格,才总算让崔子卿有了点笑脸,安王更是乐得屁颠屁颠的。
乃是一物降一物,小碗克崔子卿,崔子卿克安王,安王克夏柳,夏柳克小碗,好一盘相爱相杀的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