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远没有中午吃饭时候和乐的气氛,先是何婶为了玉兰的事情,私下里拉着小碗拼命道歉,不管小碗怎么说,她都再也恢复不了以前的态度,一直小心翼翼看着小碗脸色。再来就是何家拿出的酒水不合崔子卿的心意,刚开始还勉强喝了两口,再后来崔子卿干脆摔了杯子,饭也不吃了,阴沉着脸就离了桌,弄得何家上下都如惊弓之鸟一般,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对,惹怒了这位大爷。
小碗心情也很压抑,事情越来越接近她的猜测了。
她跟在崔子卿后头回了小院,还没进门,就看到他急匆匆的走了出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你没事吧?”崔子卿一把揽住小碗的腰,愧疚地上下检查了一遍,生怕把她撞出个好歹来。
“没事,又不是泥捏的。”小碗反握住崔子卿的手,关切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崔子卿焦躁地抿抿唇,“你说得对,今天确实太仓促了,什么也没准备,乡下地方住着浑身都不舒服,趁着天还没黑,咱们回去吧,下次我再带你出来。”
小碗的心顿时一沉,果然……
“子卿,好容易出来一次,就住一夜吧,小院里头就咱们两个,头一次那么清净,不好吗?”小碗豁出去了,试图说服他。
崔子卿果然动摇了,他使劲儿握住小碗的手,嘴角已经露出笑意,可眼底越发烦躁起来,他再次舔舔唇,“你真的想留下来吗?非得今天吗?”他不自觉地用上了祈求的口吻。
小碗轻叹一声,柔声道:“没关系,你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咱们下次再来也是一样的。”该明白的她已经明白了,多留无意,赶紧回崔府她才好有下一步的动作。
崔子卿顿时松了一口,使劲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拉住小碗就走,“龙雀脚力快,咱们快马加鞭的,说不定一个时辰不到就能赶回府,回去就好了。”
是的,有什么帐回去再算,在崔子卿看不到的角度,小碗眼角闪过一丝厉色。
回去之后,小碗即刻行动起来,她没有直接停掉崔子卿的酒水,而是先将紫藤阁里头所有酒水控制起来,每日少量供应。然后她找到五色,吩咐他严格监视李金宝的一举一动,看他日常往来有何异常,还有他铺子里酒水的售卖、酿制情况,以及那个酿酒师的来历等等。
五色机警,看小碗神情异常严肃,也没有多问,立即应下后就开始亲自查办。
可这边还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崔府西角门上正起了一阵骚动。
“亲家老爷?对不住了,咱们府上可没有什么亲家,您是寻错地方了吧。”角门上守门的小厮话说得客气,可脸上的讥讽劲儿一点没掩饰。
“行政使崔大人家的门房就是这样当差的?还真真是胆大包天的,也不怕慢待了贵客,丢尽崔家的脸面。罢了,今日老夫也无心与你这等小人计较,去,拿着我的帖子递给你家老爷。”这说话文绉绉的人竟然是任知坤,他头戴乌角巾,身着石青色平素绡圆领薄衫,乍一看去,还跟平日里一样,可仔细瞧去,那袖口处已看出污痕,袍角处亦有褶皱。
也不怨任老爷形容狼狈,他能在经历天翻地覆的大祸之后,还保持住这幅文人雅士的姿容,实在是要夸上一句心里素质过硬了。
话说十天之前,任老爷任知坤被御史参了,罪名是贪纵营私。这本是小事常事,哪个身在肥差上的官员一年不被参上几次?可这次不同,任知坤还没来得及上下打点一番,那边就收到朝廷降旨,将其革职查办。这消息真如晴天霹雳一般,要知道他可是宰相门生,这些年做官也是顺风顺水,可这一朝出事,就是翻天覆地,虽然没有牢狱之灾,但消籍为民让他一夜之间从官身变成白身,积累了大半辈子的财富被查抄殆尽。
当他带着夫人被驱离府邸的时候,他还像做梦一般。想他任知坤耕读人家出身,自小聪颖好学,十来年伏案苦读才换来的锦绣前程,让他就这么认了,他如何甘心。况且事出突然,竟没有给他反应的时机,越想其中越是有蹊跷。可他常年外放,他对京城里头的情况了解甚少,如今出了事,竟连个问询的人都没有。再想着杭州府上还有一门背景颇深的姻亲,于是收拾了不多的细软,带着尤夫人和几个忠仆,就坐上了去杭州府的小马车,心里还盘算着何时再能东山再起。
听了任老爷居高临下、明褒暗贬的一番话,那门房讥讽地撇撇嘴角,漫不经心伸出两只手指夹住帖子一角,打个呵欠就要合起门。
“这位小哥还请留步。”
从路旁一辆小马车传来一道轻柔又和气的女声,紧接着上面下来来一个保养得宜的圆脸盘中年妇人,正是尤太太。只见她穿着靛蓝色暗花藤纹织锦比甲,头上带着一只赤金珠钗,看起来就跟普通商户人家的太太一般,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朝着角门出走来。
“夫人,你怎么下来了。这里人来人往的,赶紧回去。”任知坤吓了一跳,他这夫人最是循规蹈矩的,怎么在街上也不带着帷帽,就这么抛头露面的下来了。
“这个时候哪有那么多讲究。”尤太太轻轻摇头,不去看任老爷的脸色,而是朝着守门的小厮亲切地笑笑,“叨扰了,还请这位小哥再听老身说几句。”说着就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鼓囊的石青色金丝银线嵌珠的荷包递上去。
那小厮眼神顿时就亮了,立刻停下关门的动作,伸出手将那圆滚的荷包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捏捏,态度立刻就来个大反转。他抱拳施礼,笑得殷勤又恭谨,“给这位太太请安。您一看就知道是个通事理的,明人不说暗话,您有什么要问的?但凡小的知道的,能说的,也不会藏着掖着。”
那边任知坤头上就要冒青筋,被尤太太一把摁住,她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地声调:“不知道大奶奶的陪房,马婆子一家住在何处?还请这位小哥把她叫出来。”
那小厮没说话,上下打量了尤太太一番。
尤太太也不生气,心平气和站在原处由着他打量。
那小厮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深吸一口,上嘴皮子碰下嘴皮,一串话就这么不带喘气的秃噜出来,“那我也不跟您拐弯抹角的了,前些日子大奶奶,哦,不对,应该叫任氏,她已经带着嫁妆和陪嫁出府了,你要是想见她,直接上三合里巷子找去。对了,可别说是我透露的消息,行了,好走不送。”说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脆利落地关上门。
留下一脸震惊地任知坤和面色阴沉的尤太太。
“什么?!那姓崔的是什么意思,他怎么敢?”半晌任知坤才终于弄明白那小厮是什么意思,刚反过神来就一跳三丈高,再也维持不住那点官老爷的架势,撸起袖子就要去砸门。
尤太太眼疾手快把他一把拉住,沉着脸低声道:“老爷,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别慌,瑶娘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有事的。咱们先去找她,先把事情问清楚了,才能再说其他。老爷说不定哪天还要起复的,咱们犯不着跟这些卑贱之人计较,伤了您的身子可就不好了。”
最后一句话说到了任知坤的心坎上,到底还是听了夫人的劝,两人相携登上马车,往三合里巷子驶去。
尤太太的心情却不如她嘴上说得那么轻松轻巧,相反的,愈发往下头沉。女儿搬出去,自己竟然没有接到消息,怕正是任家出事的,两厢错过了。可怎么这么巧合?她都不用去问女儿缘由,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底,老爷想找亲家帮忙,希望再起复的想法恐怕要落空了。这崔家怕是早就知道任老爷要出事了,赶在那之前,要早早摆脱瑶娘这个累赘呢。若她的猜测是正确的,那老爷就是被高宰相抛弃的一颗棋子,还是颗不准备再用的废棋了,尤夫人的心荡到了谷底。
等到了那间布置雅致的四合院,见到了欢欢喜喜的女儿任书瑶,看到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尤太太刚才还有些彷徨动摇的心一下子又坚定起来。不管怎样,只要人还在,一家人能够生活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了。
她笑着拉住女儿的手,心里还是为还在京城的儿孙打算起来,回老爷的老家海宁吧,那里还有几百亩良田,老宅子再修缮一下就能住进去。老爷和儿子的仕途可能不能指望了,不过再过十来年,到时候孙子也大了,任家的希望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