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碗举起笨重的棒槌,一下一下用力捶打衣裳,原本被冷风、冰水刺得生疼的双手,在一次次的敲击中逐渐麻木。忽然间,就觉得有道视线钉在自己背后,她回头去看,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香桂直愣愣地盯着她,大冷天里就单穿着掐腰袄裙,面色青白,不知怎的,小碗竟从中看出几分狰狞之色。
“香桂?”这位“真”大小姐不是一直不屑跟他们这等村女说话的吗?今天又要演哪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香桂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嘶哑。
“……。”这么明显的问题,还要问吗?大冬天的,难道是拿棒槌打衣服玩?小碗无言以对。
“凭什么让你来洗衣服?”
“……。”
“陈家,呵呵,一丘之貉,道貌岸然!”
不等小碗开口,香桂一连串激烈的质问脱口而出,“为什么是你?春丫呢?其他人呢?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干这种遭罪的活?就因为你没爹没娘,所以任人作贱、任人侵凌吗?”
因为春丫太小,还没棒槌高,也不是每次都是她来洗衣好嘛,舅母今天是在忙别的,所以才轮到她吧。突然发作什么的,不要来找她好不好,她好怕怕……
“怎么不说话?不敢承认吗?”香桂嗓音突然尖利起来,步步紧逼。
“等等,等等,香桂,你冷静点。”小碗目瞪口呆,心里发毛,好像事情不妙。
“你以为这样卖命,就能讨他们欢心吗?你以为他们把你当成一家人吗?”香桂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吴婶防着你呢,你一个孤女竟然妄想当她家的媳妇,做梦!”
“香桂!”小碗大声呵斥,这个时代,女人的名节可是要命的。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香桂说的话已经是太过了。
香桂压低声音,对小碗耳语,口中吐出的气息就像蛇信子丝丝作响,“你家秋实早有人惦记上了,你再怎么埋头做苦工也没用。你不想前功尽弃吧,我可以教你怎么做哦,以后做了官太太,威风八面的人可就是你了。”
“香桂,你晕头了吧,赶快回去。”小碗声音也冷了下来,衣服也不洗了,端起盆子就要走。
“你不苦吗?不想报复他们吗?”香桂急了,死死抓住小碗的胳膊。
“不、想。”小碗面无表情,一字一顿的吐出这两个字,那其中的不屑和冷漠,终于唤回香桂的神志,同时再次刺痛了她的神经。
连小碗都看不起她,现在连小碗都能看不起她了!好,很好,董小碗,我就要看看,你能骄傲到什么时候……
“小碗妹妹,放手,求你了!”香桂突然放声高喊,猛地扑到她身上。就在小碗反射性要推开她时,香桂顺势往旁边一倒,掉进了冰窟窿……
小碗被舅舅陈顺、舅母吴氏压着,跪在刘大家正房中央的时候,魂还没回来。
这是个什么神展开啊,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从香桂突然出现,然后自顾自的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其实她都没回话好嘛,好嘛!
她也想咆哮了,她就看着香桂那么扑通掉进去,她抓住了香桂的衣服,有人帮她把香桂从冰水里拖了出来,乡邻们一脸指责的望着她,舅舅、舅母嘴巴一开一合的对着她说了什么,然后呢,然后她就跪在这里了。
“老弟,别着急,别着急,人已经救回来了,先听大夫说什么吧。”刘大的拉住急得团团转的陈顺。
“死丫头,你……你鬼迷了心窍啦?香桂那么个斯斯文文的丫头,你怎么给人家推河里了,你。”吴氏气急了,指着小碗的手指头都开始发抖。
“小碗,快……快给你刘叔道歉……你……唉。”老实巴交的陈顺越急越是说不出话来,最后一声叹气,这孩子,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他怎么给死去的妹妹交代啊。
“两个小丫头斗嘴而已,哪有那么严重。说不定是香桂的不是呢,若是这样,等她醒过来,我还得教训她呢。”
小碗却从陈大的客套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刘大的老婆王氏从后头打开帘子走了进来,拿起帕子擦擦额际的汗,“大夫给把了脉了,还好无大碍,只是受凉又受了惊吓,可是得好好将养一阵子,好药好饭的伺候着。”特别是好药好饭这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又朝陈顺那边看,一副等着他回话的样子。
陈顺听到人无大碍,顿时松了一口气,二话没说就一口应下:“她婶子,人没事儿就好,这药钱饭前你看需要多少,我这就回家拿去。”
吴氏一听这话,立刻眉头紧锁,但这话已经说出口,又是自家理亏,也只能咬牙认了。
王氏这才道:“这养身子的药,里面可以要有参须的,十四副药下来,前前后后统共得十两银子。”
什么?!十两银子,陈顺和吴氏都傻了,怎么这么多啊,土地里一年的出息也就才这个数,家里刚刚攒了点钱,可秋哥儿马上要考秀才了,难道要挪那笔钱?两口子都想到这个关节,陈顺刚要开口,就被吴氏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钱都是小事儿,咱们都是一个村的,别人我不知道,可你陈顺,我刘大是信的过的。只不过,”刘大叹了口气,一脸的愁苦,“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愁的是,我答应王管事的事儿,恐怕难办了。”
王管事陈顺也是见过的,穿着绸缎,大腹便便,很是气派的样子,听说是杭州府里大官家的管事。就是刘大这种在大柳树村说一不二的人物,到了王管事身边,也都是低头哈腰,小心逢迎的。
陈顺听着,心里一紧,怎么又牵扯到贵人身上了?
刘大看火候差不多了,才道:“老弟啊,也是哥哥我命不好,才会有这糟祸事。王管事想替他们家荣养的嬷嬷,聘一个能照顾她起居的人。那嬷嬷虽然手脚有些不方便,可真不是一般人,那以前可是在大官家的内院管事的,什么没见过,什么不知道啊。我想着,要是能跟着这嬷嬷一段时间,那肯定是大有长进。要是再能提携一把,指不定有什么好前途呢。
我就想让我家荷花去,可惜呀,那嬷嬷指定要个能干机灵的姑娘,还得是识字的才行。你也知道,荷花脑子笨,大字也不识一个,我又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指了香桂,这我都跟王管事说好了的,本来明天就要带去,可现在……好事变坏事,我怎么跟王管事交代啊,人家拔根汗毛都比我这腰粗。”
陈顺听了也是心焦,这可怎么好,怎么就惹到那等人物了?急得团团直转,不知如何是好。
闻弦歌而知雅意,小碗跪在下头听出了刘大的意思,她抬起头直直看向刘大,“刘伯,您说,还有什么法子?”
“你这丫头,大人说话插什么嘴。”吴氏瞪过来。
“唉,弟妹,消消气。”刘大嘴里打着圆场,眼睛却看向小碗,“别说,我还真有个好主意。要说机灵能干、识文断字的,咱们村除了香桂,那就只有一个了。”
陈顺这才犯过想来,感觉挡住刘大的视线,“这可不行,小碗才十岁,什么都不懂,不行不行,可使不得。”
“怎么不行,我看好得很呦。”刘大笑呵呵的,“小碗虽说年纪小一些,可轮聪明能干,你说咱们村谁家姑娘能比得了?再说了,又不是什么坏事儿,那嬷嬷见多识广可不是一般妇道人家,能跟在她身边也是小碗的福分。就当是拜了师父,弟子服侍师父不是天经地义的。老弟,甭耽误孩子前程啊。”
这话说的好听,陈顺不像刚才那么坚定了,可总觉得有什么说不过去地方。
吴氏忽然开口,“工钱怎么算?香桂的汤药钱怎么算?”
“一个月两钱,这可是大户人家丫鬟的份例。至于汤药钱——”刘大捋过短须,笑着道,“不着急,只要小碗能留下,解了王管事的心事儿,也就了了我的烦恼,汤药钱就等秋哥儿过了院试再说。”
听到这里,把舅舅、舅母的神情看在眼底,小碗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的双手紧了紧,事到临头,不如坦然面对,遂挺直起身子,正色道:“我愿意去。”不光必须得去,还务必要留下。
“你这孩子!”陈顺感激跟刘大解释,“她小,口无遮拦的,你不用理会。这事儿我还得想想。”
“舅舅,让我去吧。不过是雇我去城里照顾个老婆婆罢了,不就是干些家务活嘛,我都做惯了的,不辛苦。”小碗露出浅浅的笑,“若是能像刘伯说的,能跟着学点东西,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让我去吧。”
吴氏暗暗点头,也跟着道:“是呀,小碗打小就跟村里丫头不一样,是个心气高的,去了说不定是好事呢。”
陈顺想想,也有道理,小碗打小就爱问些古怪的问题,还缠着秋哥儿学识字,人小主意大,既然她自己也想去——
“好吧。”陈顺终于答应了,“你先去看看,若是活多太辛苦,或是那嬷嬷不好相处,你就赶紧回来,舅舅家里不指望你赚钱,千万别委屈自己。”
这话听在小碗的耳朵里,熨贴在她心里,这些话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妈妈曾对远行的她说过的话。之前受到的委屈和惊吓,在此时此刻全部消融,这份温暖牢牢记在她的心底。
如此这般,小碗开始了她的半个婢女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