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夫人再是严厉的治家之能,也挡不住女人们聚在一起八卦的热情。
小碗在任家这三天可没闲着,抽空跑了几次厨房和门房之后,又花了几分碎银子,送了几只荷包香囊,就将任家的基本情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这任老爷任知坤出生虽不显,但却是正经科举上来的清流官员,当朝宰相高永的门生,官声清廉,四旬上的年纪就做到了从四品的都转运盐使司同知。发妻尤氏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做过宰相女儿身边的陪读,甚得宰相夫人何氏欢心,还是她老人家亲自出马,给这对夫妇做了大媒。
这夫妻俩也算是鹣鲽情深,婚后育有一子三女,长子在国子监读书,长女、次女都在任上出嫁,当时任老爷官职微末,这两个姑娘嫁的门第都不算高。如今这唯一还留在身边的嫡出三女儿,就成了任家夫妻的心头肉。
这嫡出的三女儿任书瑶随着父亲官运亨通,身价是水涨船高,倒是结了一门好亲,她的未婚夫婿乃是杭州府行政史崔行知的嫡长子崔子闵,同时也是宰相高永的外孙。而那个漂亮的少年崔子卿,就是崔子闵的弟弟,说起来是巧合,其实却也是必然,就是因着这层关系,尤夫人才会专门请杜嬷嬷来做任书瑶的教养嬷嬷,除了教导规矩,还能多少探听到崔家的情况。
尤夫人是在三十岁的时候怀的三女儿任书瑶,孩子怀相不好,落生时就坏了身体,大夫断定是再也不能有孕了。尤夫人虽连生了四个,但也只得一个儿子。虽然任老爷再三强调,有一子一妻足以,但尤夫人自幼熟读《女四书》,对不能给丈夫开枝散叶深感愧疚,于是就托媒人寻了出身清白的白氏,抬进府来做了姨娘。
只可惜那白姨娘虽然长得清秀可人,却没怎么能拢住这任老爷,这十来年下来,也就生了一个女儿,任云心。那白姨娘渐渐年老色衰,任老爷已经好几年没有踏进她的房门一步了。再加上她唯一的女儿任云心也在十岁上被尤夫人养在膝下,她也就逐渐就成了院子里一个摆设。
至此尤夫人也死了心,不再提替任老爷纳妾蓄婢之事,关起门来过小日子。
比起任府的宏观环境,小碗更重视听风馆这一亩三分地的人事情况。这些事情虽然看着琐碎,但她一个外来的陪读丫鬟,是个经年的三等婆子都能踩上一脚的角色。除了跟临时主子打好交道,小碗还得知道,这院子里都是个什么人事关系网。多的她也不管,只要这半年能顺顺利利熬过去,小碗就要双手合十,念声佛号了。
听风馆的事情,小碗再采用到处打探的方式,而是大大方方找上了任书瑶的贴身丫头秋茗。秋茗也是个乖觉的,见小碗有意了解,也不隐瞒,但凡小碗开口问的,她无不一一道明。
就在第二天,天色刚泛白的时候,秋茗趁着芭蕉给任书瑶梳头的功夫,轻手轻脚地从月亮门去了正房,跪在尤夫人前头,把昨晚小碗的举动一五一十的禀告给尤夫人。
“不愧是杜嬷嬷带出来的,竟也是个成了精的。”尤夫人露出略带深意的笑,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可知其中的妙处。”
“夫人,奴婢是个笨的,只知道这小碗记事的法子很是特别,那张纸上画了田字格,上头还写这姓名、职位、人事关系什么的,有些意思。至于别的,别的还有什么?还请夫人指教。”不管秋茗是否明白,这段暗暗拍马的话还是让尤夫人很是受用。
“小碗既是像你探听这院子里的弯弯绕绕,就是要借着你的口让我知道呢。万一以后她和那些老仆起了纷争,好借我的力来压制。这招虽然有先兵后礼的嫌疑,却不失光明磊落。”
尤夫人这番评价已经很高了,秋茗在对待小碗的方式上已经心里有数了。她掩着嘴笑道:“小碗这丫头花花肠子可真多,不过她那笔字像狗爬一样,连奴婢都看不过眼了。”
尤夫人一愣,杜嬷嬷可是写了一手好字,当年可是有资格近身服侍贵人的,怎么会教出这种学生?在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杜嬷嬷的苦心,她轻轻叹息道:“杜嬷嬷老谋深算啊,她要的学生,就是一个能撑得起内宅的管事大丫鬟,这字写得好不好却是无关紧要,写得太好了,反倒容易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来。”
看来这小碗还真是杜嬷嬷灌注了心血带出来的。尤夫人确认了这点之后,心里就开始萌生出别的念头。
同一时间的听风馆里,却因秋茗的缺席而起了小争执。
起因在芭蕉给任书瑶梳完了头发,从妆匣里选了一对云形赤金镶红蓝宝的压鬓钗,这是上次在端午节游湖时,薛家的孙少夫人赠予的。正要给她插戴的时候,屋里正在往香炉里添香料的竹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今儿怎么戴这对钗子?”
“今儿怎么就不能戴了?你倒是说说看。”芭蕉斜着眼睛讥讽地看着竹叶。
“薛家大奶奶今天会过来看望咱们家三小姐,你就让小姐戴这个见客?亏你还是家生子呢,眼皮子浅的,好像家里没好玩意儿似的。”竹叶也不看她,自顾自的倒腾香料,说出的话不冷不热。
“哼,偏你见过世面,咱们家是什么身份,还要巴结她?不过那孙少夫人的祖父可是老爷的同僚,再怎么说也要给上三分面子,戴这对钗才得体呢?”说罢,还殷切地看向任书瑶,“三小姐,您给评个理,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任书瑶怎么会知道这个,她像木头人一样被摆布了半天,正是不耐烦呢,随口说了一句,“你看着办吧,不就是个钗子吗?早点弄完我们早用膳吧。”
小碗本是规规矩矩的站在边上装木头人,她暗暗看着这屋里的两个三等丫鬟之间的激流暗涌,芭蕉虽是任家家生子,但母亲只是个守二门的婆子,算不上有什么背景,竹叶更是六岁的时候新采买过来的下人,没有根基。这两个丫鬟,现在一个管着首饰衣裳,一个管着笔墨纸砚这等事情,可惜竹叶虽有抱负,任书瑶却对那些文绉绉的事情没了兴致,竹叶不得志,这些天就开始抽冷子的难为芭蕉。
这等小事,想必秋茗也是看在眼里的,她才是听风馆里最大的管事丫鬟,如果她在,毕竟是能够处理妥当。可这会子秋茗也不在,小碗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任书瑶带着钗子出门招摇,这才不得不开了口。
“今天是孙少夫人过来致歉的,我想着咱们三小姐没有必要把姿态摆的太低。”小碗说的十分含蓄,事实上任老爷乃是孙少夫人祖父的上峰不说,孙少夫人已经出嫁,就要算作商人妇了,是万万不能和三小姐相提并论的。姿态做的太低,不是有礼貌,反而是把任家的脸面放到地上去。
“嗯,小碗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换一个吧。”这些天任书瑶和小碗相处的很是融洽,自从穿来这个倒霉地方,就难得遇到个爽利人,相处起来跟以前的姐们也没有大差别。任书瑶不知不觉中就逐渐开始信服小碗的意见了。
看到芭蕉一脸不服气,还要说什么,任书瑶把脸一板,呵斥道:“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了,我说的话都不听?”见芭蕉连忙讨饶,这才缓和脸色。
她从镜子看到慌忙给她重新插戴发饰的芭蕉,在一边清理香灰一边偷偷往这里打量的竹叶,还有恭敬的垂首侍立在后的小碗,再看看镜中遍体绫罗、保养得宜的少女,有种朦胧的优越感升腾起来。
她们本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但身份却是天差地别,这大夏国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小碗说的对,她能成为任家的嫡女确实是大福气。
大约巳时,薛大奶奶到了。
尤夫人早已带着两个女儿等在偏厅里,待孙芷珍一行人刚一入内,她就面上带着合体的笑容,迎了上去,亲热地握住她的手,“太客气了,小女早无大碍,怎敢劳烦大奶奶专门跑来一趟。”又转身对两个女儿说道,“快给你们薛家嫂嫂请安。”
一大早上就盛装的孙芷珍,带着厚礼前来任府,从角门进去的不说,见二门上来迎的只是个婆子,心里就压着火气,这会儿听到尤夫人称呼她是“薛家嫂嫂”才恍然意识到,这尤夫人没给她祖父半点面子,不过是拿她当做一般商人妇应酬而已,脸上呼的臊得慌,浑身不自在起来。
见两个年轻的姑娘给她行了礼,又赶忙侧身避开,只受了半礼,又忙把手上的羊脂玉的镯子撸下来递给任书瑶,接着从头上摘了一根赤金发簪交给任云心,才笑道:“看三姑娘气色不错,可是大好了?”
“本就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受了些许惊吓罢了。”说着亲热话,尤夫人拉着孙芷珍落座,开始闲话家常。
小碗站在任书瑶后面,偷偷打量这大名鼎鼎的薛家大少夫人。这年轻的妇人相貌平平,高颧骨薄嘴唇,梳着堆髻,穿着藕荷色青织银丝牡丹团花窄袖褙子,这样的衣着打扮很大程度上柔和了她刻薄厉害的面相,添了不少亲和力。只是,这身华贵的衣裳,似乎不合商人妇的身份,这点隐隐透出了这位薛大奶奶的内心一隅。
“前次是家中贱妾不知事,多亏三小姐搭救。我这次来,也把她带在身边,给三小姐磕头谢恩。”说罢,孙芷珍转头对身后的女子道,“丁姨娘,你可得好好谢谢三小姐的救命之恩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