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刚过,天还黑黢黢的。
一辆老驴拉的青棚车慢悠悠地沿着村里的土路行过来,木轱辘碾在小石子上发出吱嘎吱嘎的的声音。
坐在车辕上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壮实汉子,黑红脸膛,戴着一顶大棉帽,依在破旧的车厢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这人就是村长刘大。
行到村口的时候,老驴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刘大踢了老驴一脚,还是没动,这老东西,这条道都走了一辈子,怎么这会儿开始偷懒了。
“刘大伯,可等到你们过来了。”清脆爽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刘大惊了一小跳,使劲儿眯缝着眼珠子往前面瞅。
“我是小碗呀。”一个瘦小的女娃子轻快地走到近前,“前些天荷花姐邀我一道去县城呢。”
“哗啦”一声,青棚车的布幔一把被拉开,荷花探出头来,原本还睡意惺忪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你怎么来啦?”
“昨天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进城吗?我等了好一会儿呢。”小碗笑得两眼弯弯。
荷花被噎住了,仔细一回想,好像是说过要带她们一起去这类的话,顿时就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车幔被拉得更开了,香桂从荷花背后探出头来,跟荷花的圆脸盘凑在一处,更显得下巴尖尖、杏眼明媚。
“荷花姐姐是欢喜的说不出话来呢。”说着就抬眼觑荷花,见她面色稍霁,这才继续道,“小碗妹子快些上来,看你嘴唇都冻青了。”
“这就上来。不过还得麻烦刘大伯帮我拿下东西。”小碗往边上一让,露出后面一座“小山”——三个排在一起的半人高大竹筐,正是前几天陈顺从刘大家扛回来的那些。看到刘家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小碗咧嘴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天色刚放亮的时候,安阳城城门大开,驴车慢悠悠的排在进城的队伍里,顺顺当当进了城。
跟着小碗的指引,刘大把驴车驾到摆早市的街上。小碗早就探听清楚了,这个时辰,别的地方行人还是稀稀落落的,只有这条专做早市的街道里,已经热闹起来,路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有卖肉卖菜的,有做早点买卖的,还有挑了柴禾、带着野味的山民,吆喝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客人也开始三三两两聚集起来了,或是赶早买新鲜菜的主妇,或是商铺的采买,又或是大户人家的采办,都在围着摊子仔细挑选自己中意的货品。
小碗瞅中了靠路口的位置,又央着刘大把竹筐都搬下来,临别的时候,更是嘴巴抹了蜜似的,把刘大好一顿感激。
等驴车又行进起来,荷花才掀起车帘,嘟着嘴巴跟父亲抱怨,“从来没见过那么厚脸皮的人,真是蹬鼻子上脸,太讨人厌了。”
刘大嘿嘿直笑,“你呀,要是有陈家丫头一半的心眼,也够用了。”气得荷花摔了帘子,气哼哼的坐回去,香桂在身旁好一番温言软语的安抚。
其实小碗那点小手段,刘大早就看穿了,只是给陈顺换杂粮的事儿本来就是自己理亏,这个时候捎带手的忙,他不帮也得帮,小碗客客气气的态度,更是两厢都好。
再说小碗下了车之后,掀开竹筐上的包袱皮,露出里面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油纸包。她先是把包袱皮铺在地上,又把油纸包一摞摞搬出来,整齐的摆放在上头。
边上卖蔬菜的大娘探过头来,看了半天也没闹明白,“闺女,你这是卖什么的?”
倒腾半天,总算清空了一个竹筐,小碗这会子气喘吁吁的,她擦了把汗,一边说一边打开其中一个纸包,“您自个儿看吧。”
那纸包打开了,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一大包东西。大娘眯着眼凑近了仔细看,呦,东西还挺多的,她用手扒拉几下,好像有白米、黍米、黄米、红枣、菱角米、栗子……还真不少,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挺新鲜的,怎么参合一起卖啊?”大娘用手巴拉巴拉,又数出好几种东西,突然灵光一闪,“呦,这不会是腊八粥吧。”
“大娘您真有眼光!”小碗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大娘咂咂嘴,她活到这个岁数,可都没见过这种卖法,那么多东西混在一起卖。可仔细想想,别说,还真是方便。
这腊八节快到了,家家都做腊八粥。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说是腊八粥,其实就是把家里犄角旮旯的余粮扫出来,再翻出吃剩的干货混在一起,咕嘟咕嘟一煮,也就算是对付着过节了。也不是不想真正熬上一锅黏糊糊的八宝粥,大冷天里给孩子解解馋,可有些杂粮平时吃的少,要是专门为过节去去粮铺里买吧,称少了,人家不乐意卖,买多了吧,平时又吃不上,穷人家可折腾不起这些。
这小姑娘卖的东西倒是不错,她看着,这一油纸包的分量,基本够两三个人吃一顿的,方便还不浪费,真不错。
想着就对小碗说:“多少银子啊?”
“一包是一斤的分量,只要两分银子。”
“太贵了,算便宜点吧,一石稻米才要一两银子哩。”大娘砍价。
小碗笑眯眯,“很便宜啦,一两银子的稻米,是论石卖。我这里可是论斤卖。再说了,大娘,您仔细看,我这里可都是好东西,栗子、枣泥、糖,哪个单买不都得好几钱银子呢。”
大娘眼利着呢,值不值心里有数,见这小姑娘虽然人小,但心眼可不少,也就放下了砍价的心思,爽快地一挥手,“给我拿三包吧。”
“好嘞,三分银子。”
就这样,小碗的腊八粥生意就开张了。过程顺利的让她都吃惊,本来准备好要吆喝的广告词也没用上。大娘买了三包之后,热情的帮她推销上了,她跟早市上的人都熟。先是周围的摊贩围过来买,这人气一旺,后头就是普通的客人络绎不绝,挡都挡不住,一个时辰都不到,小碗带来的粮食卖个精光。
她数了数,一共挣了二两银子,刨去纸包、栗子、糖这些成本,至少还赚了一两五钱。
这生意真好赚,想不到自己还挺有经商天分的嘛,也许她能说服舅舅舅母,捣腾点东西来卖,说不定就此也能发家致富奔小康什么的。
小碗美滋滋地收了摊子,好爽的把三个空竹筐送给买菜的大娘,又把特意留了三斤杂粮卷进包袱皮里,背在背上往下个目的地奔去。
她这次来安阳除了卖粮食,还计划要去看看邢爷爷。邢爷爷是安阳城里一家杂货铺的老板,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年舅舅陈顺抱着四岁的外甥女来安阳求医的时候,就是邢爷爷帮忙说服大夫给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施针,才有后来小碗醒过来的事情,虽然这两者应该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不过这份救命之情确实结下了。
邢爷爷家祖传的杂货铺开在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南山子街拐角处,铺子不大,可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这里位置极好,来往行人可是不少,所以这生意从邢爷爷祖辈一直做了下来。
小碗到的太早,杂货铺的大门还是紧闭着的,她只得在附近找了一个僻静避风的小巷子,蹲在犄角旮旯的一个腌菜大缸后头,避风的地方歇歇脚,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干硬的面饼饼安安静静地开啃。
“这边,过来这边。”一张饼才吃了几口,就看见有三个人遮遮掩掩地拐进这条巷子。
其中两人穿着褐色短打,一胖一瘦,那瘦子佝偻着腰,进来后就不住的四下张望,而胖子则有意无意站在巷子出口处,把里面档得严严实实。那第三个人打扮的尤其怪异,戴着宽边斗笠,帽沿压低,一身簇新的小厮打扮,尺码却明显不合身,重点是!这身量怎么看也还是个孩童啊。
果然,那怪人一开口,虽是刻意压低了嗓子,但明显还是清脆的童音:“帽儿胡同东进第三座宅子,最近还在修缮的那个,你们可记好了?”
帽儿胡同,还在修缮的宅子,不会是舅舅正在做活的那家吧,小碗屏住呼吸,支起耳朵仔细听。
“您放心,这安阳地界儿,就没有我们双虎办不了的事儿,到时候保证灰都不留一丝儿。”那瘦子低头哈腰,笑得恭敬谄媚,只是那双眯眯眼又时不时往那孩童身上细细扫。
那孩子点头,“只要保证宅子不能再住人就好。”从怀里掏出一个湖蓝杭缎鼓囊囊的荷包,随意摸出一个金豆子丢给那瘦子,“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小爷必定重重赏。”
那荷包一露面,小碗就知道这狗血剧要逆转了。果然,双虎的四只眼都冒出精光,那瘦子一个眼神递过去,胖子心神领会,稍稍侧身仅给巷口留出窄窄一条道,哈着腰,“您就等好信吧,小爷,这边走。”
那孩子微微颔首,背起双手就往外走。
小碗暗暗叫了声不好,果不其然,说时迟那时快,那瘦子趁着孩子转身的一瞬间,从后面扑过来,熟练地一手捂嘴,一手夹着他的腰就往巷子里头小碗藏身之处跑。
这是要谋财害命啊,小碗顾不上多想,待那瘦子来到近旁,噌地站起来,抡起怀里那一包袱的杂粮一股脑的就往他头上砸。
死胡同里突然冒出个大活人,瘦子先是一惊,接着就被结结实实砸了个眼冒金星,胳膊一松劲儿,那孩子扑通掉地上了。
那孩子这会儿才刚回过神,也不叫痛,一个驴打滚就利索的滚到瘦子脚下,双臂紧紧抱住双腿,使劲儿往后那么一拉,瘦子仰面砸在地上,看样子是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胖子很快就反应过来,抄起别在裤带上的哨棒就抡将过来。
小碗心里“咯噔”一声,这胖子手持武器,来势汹汹,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完了完了,难道今天要交待在这里?
之后,小碗目瞪口呆地看到让她终身难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