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那堆签条,我回了祖庵村。在重阳观坐了一会儿,仔细回想那个男的给我口述的什么《神雕侠女》还是《射雕侠侣》,想了一遍,又想一遍。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对那尊静坐了八百多年的王重阳说:“他们说的‘古墓’,难道是你那个岩洞?”
那个洞没几个人知道。同样也没几个人知道的是,真正的王重阳,根本不是武侠书里隐忍不发的情圣,他刚在洞里跟人修习的时候,照样还会想女人。可不是某一个女人,比如林朝英,而是泛指的那种。就是因为觉得太无聊,他才把洞叫做“活死人墓”。
问我杨过和小龙女的古墓,我当然不知道。问我王重阳那个洞在哪里,我就知道。离这里还有点远,也不在旅游概念上那座2600米高的终南山里。
我也没骗你们,我的确是没爬过卖门票的那个山峰。但是真正的终南山,我还是很熟悉的。要知道,真正讲古的终南山,一千年前的终南山,是指这一片八百公里的终南山脉。更早以前的终南山,是昆仑-终南山脉,绵延三千公里。
那天,那个男的很失望地说“这世上是不是不会再有终南山了”,我就很想告诉他,终南从来不只是一座山峰。
重阳观的门槛还是那么高,坐在门槛上朝外看出去,群山苍蓝。】
一个月之后,雨季已经过去了。
“阿昇,你的墙抹的很艺术!”谢俊的脸被一顶草帽挡着,只看到露出的牙齿。
他四五十岁的年纪,一身质朴的打扮,皮肤黑黑的,远看就是一个当地农民。颜昇来的那一天,谢俊可不是今天的样子。那天迎接颜昇的是一个穿着干净的衬衫,袖扣铮亮的中年儒生,称呼他:“颜先生”。等混熟了,他才用台味十足的国语阿昇阿妙阿猫阿狗的称呼身边人,亲切的很。
颜昇还以为“很艺术”是表扬他,一时干劲更足。阿妙只好跟在后面做修补,找个机会告诉他:“我们以前常常安慰那些义工,抹墙抹得平是技术,抹不平是艺术,所以……”
所以谢俊绝对不是夸他。跟海峡东岸的同胞交流起来,智商情商低一点都不行。
颜昇本以为是过来画画图,再不然就是当个监理监工助理什么的,没想到过来之后泥水匠、水电工、粉刷匠样样都是他——当然,还包括谢俊、陈抒妙他们那个台湾四人组。就他们五个人,包揽了从地基到竣工所有的活,所有的!
此刻,他穿着十几年前那种款式的胶套鞋,袖子胡乱地掳在上臂那里,头发被汗水和泥料雕塑地毫无章法,这个形象,跟他现在的身份匹配极了,跟谢俊的“农夫果园”形象,和陈抒妙的“渔村少女”形象也很匹配。
颜昇拿着抹子,对着“艺术”墙感慨万千:“我们五个人这样盖到退休,能不能盖完三个寨?”
“快了快了,盖好头一座房子,后面他们就信我了。”谢俊脱了帽子扇风,“你来之前的两个月,我一直在跟当地人沟通,效率低到难以想象。”
“我听说了,县里、羌寨的人、还有你,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还不是气人的,气人的是,村长居然给我看一张图片,说他想把整个房子都盖成西洋别墅风格的,说他们都喜欢。县里又坚持说,要用最好的材料,板材型材钢架,都用最好的最贵的……你说,气不气人。”
颜昇也摇头:“守着自己的宝贝不要,喜欢那些四不像的小洋楼?”
“后来村长告诉我,他们组团去天下第一村华溪村考察过,都觉得那里漂亮,咳,咳——”谢俊越说越想笑,喘不过气来,“华溪村还要盖300多米的高楼呢,他们盖不盖?”
“然后县里觉得有对口援建不差钱,是吧?”
“县里、村里都不支持,我们只好自己动手了,盖一套像样的,再说服他们。以前在日月潭,我也是这样干的。”
“以前就知道你牌子响,可没想到你这么辛苦。”
“那也是我太贪心,别人只要钱。我除了钱,还要对得起别人付的设计费,对得起出钱买产品的人,对得起我的老师,对得起我参加的环保组织……一大串呢,最后,只能对不起自己。”说罢两人一起笑起来。
“会的。你用的轻钢体系,抗震、实用性都很超前,又尽量把羌族民居特色都保留下来了,慢慢就有人理解你的苦心了。”
“但愿!”阿妙插嘴道,“‘谢大师’已经快向画家看齐了。”
其余人都笑起来,谢俊故意沉下脸:“死后才大卖?有这样咒老师的吗?你们帮个手把架子固定,这样——当地话怎么说的,‘磨洋工’?这样磨洋工,房子到冬天以前就建不好了!”
晚上,颜昇准备去江里打桶水把头发洗洗。刚要走出简易房,陈抒妙来了。
“渔村少女”变成了“羌族姑娘”,青蓝色的上衣,束腰羌绣裙,手上叮叮当当无数个银镯子。
“好看吗?”抒妙问了一半不好意思,又补充道,“我是指,羌族衣服好看吗?”
颜昇顺着她的第二个意思答道:“羌族衣服很好看。”
抒妙有点失望,讪讪道:“村长以前给的,今天没有换洗的衣服就穿上了。”
颜昇以为她只是路过,抬脚继续往江边走。抒妙喊住他:“你把你的衣服给我。”
他转过头,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是在说白天换下来的衣服,感激地笑笑:“连砌墙都自己砌了,衣服当然自己洗!”
“他们几个都是我洗的。”
“那,好吧。”再拒绝就见外了,只好走回去,整盆衣服递给她。
抒妙是谢俊工作室里唯一的女生,成大建筑系毕业后一直跟着谢俊上山下乡,不是那天偶尔听说她家境殷实,根本无法把她和传统的千金********起来:吃烧膜、面汤的时候,她比谁都吃得多;刚来睡帐篷的时候,她在被子里捏虱子捏地面不改色。颜昇天性爱干净,起初很不适应,但看她一介女流都能安之若素,只好打落牙齿活血吞。慢慢的,几天不洗澡也能忍受了,衣服来不及洗又穿上也不觉得有味道了。
山里的日子过得飞快,到了玉米收割的季节,五个人终于把第一座“新羌居”建好。黄泥、青石、红门、黄窗,一看就知道是羌人的房子。房子用的轻钢结构,钢网浇灌好几层的水泥沙浆墙,又轻又抗震。考虑到现在羌族人越来越汉化,原来一楼养牲畜、二楼住人的生活方式已经不再受欢迎,他们把一楼设计成起居室,屋后面围了小院子。
收完玉米,村寨里的人坐着拖拉机跑到新址来看房子,喜欢的人占大多数。加上谢俊的名气带来的媒体效应,“新羌居”很快就在几个县里推广起来。正好到了农闲时间,援建单位和村民一起赶了半个来月工,就把整个新寨都建好了。
离开这个寨子去县城的前一晚,颜昇爬到江边的山尖尖上,坐在那里吹风。不一会儿,谢俊也来了,换了一身休闲服,递哈瓦那雪茄给他。
颜昇笑笑拒绝:“我想起来,家里还存着朋友带过来的罗宾拿雪茄,下次都送你。”
谢俊吐了一口蓝色的烟圈:“真决定回去了?”
“不想回去。这里生活是艰苦了点,不过空气好,人也好,跟你们学了很多东西,心态也有改观——可是,我那边还有一个市民中心的项目,交给别人不放心。”
“别太谦虚,这两个月你也帮了很多忙。阿昇,我接下来还要去河北推广‘协力造屋’,那是个有趣的事,也随时欢迎你加入。”
“一定。”颜昇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院长哪里会放人。这次,还是老院长体谅他,想让他换个环境忘掉不开心的事,才准他2个月的假。虽然协助调查事件突然落幕,没给他本人造成什么影响,但家里一连串的变故还是让他心情恶劣。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亏得这一次参加谢俊工作室的震后重建项目,把个人小得失放到这场巨大的自然灾害中去看,他就觉得实在不算什么。过来之后,离开号称“睡眠专家”的天价床,也没有干净的寝具,但总归夜夜都能睡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