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颜昇才意识到,爸妈原来说的都是假话。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过一个小女孩,叫赵真颜。颜,是她妈妈的姓,也就是他们家的姓。
不会错。
原来他的记性一直都很好,只是被否定了太多次而已。
他想办法支开袁阳,掏出IC卡插进磁卡电话,想把这个疑问向爸妈求证。电话却没有人接。低头一看电子表,才下午5点,爸妈都还没下班。
他皱了皱眉,走回到位于二楼,想看清楚“赵真颜”,可教室也只剩下几个人——下午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刚刚响过了。
这个问号虽然出现地很突兀,占据了他一个下午的闲暇时间。但毕竟捱不过年代久远、印象模糊,到了晚上爸妈铁定在家的时间,他又已经和同学聊着球赛撇在脑后了。
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很多东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
上午第二节课后,是全校的广播操时间。
这个时点如果你在校园上空俯视,会看到一个巨大的蚂蚁工房。密集的学生像蚂蚁一样顺着通向操场的两条过道涌动,汇集成巨大的声浪。又会像蚂蚁一样在几分钟的时间内迅速排好队列,慢慢安静下来。
颜昇不在此列。
他是学生会的体育部部长,每天要站主席台上给每个班级打分。时间一久,他连第八套广播体操都不太会做了。
当他照例拿着夹板和笔往主席台走的时候,看到隔壁班的陈艾站在队列里。
“陈艾,你站这里干嘛,还不上去领操?”他冲她喊。
“领什么领?老师没跟你说吗,以后换她领操。”陈艾气鼓鼓地往斜上方主席台比划着。在她看来,能够鹤立鸡群地在主席台上领操,是一份殊荣。况且,每天还可以“近水楼台”接近某人。
颜昇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仿佛不太习惯几千号人的目光,老老实实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安慰了一下陈艾,快步跑上去。
“是老师通知你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颜昇看着女孩眼帘低垂的面孔。心里却想着“和人说话要正视对方”,这是礼貌你懂不懂?
女孩低着头笑起来,终于看向他:“颜昇,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赵真颜。”
颜昇错愕不已。刚才她一直低着头,以至于他没看出来,原来是她?
“你,你怎么认出我的?”他一时间不知道以一种亲戚还是学长的身份来跟她说话,一贯口齿清楚的他居然口吃。
“昨天你不是站我们窗外吗?我听到我们班同学议论你了,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你!”
他们都在打量对方。时间已然过去了10年,两人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彼此,怎么都和眼前这个人对不上号。
颜昇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长得不过是清秀而已——这是他们家的传统,不知道眼光刁钻的袁阳怎么会惊为天人。还有,要是让袁阳知道这是他表姑姑,一定会边耻笑他边让他递情书。拉倒吧,坚决不能让袁阳知道。
于是,他以一种学长加“上级领导”的口吻要求她:“你听着,不要和任何人说你认识我,更别说我们的关系,不然——”
“行了吧,我还不想和你攀关系呢,我爸让我以后都不要理你们。切!”赵真颜嗤之以鼻,扭过头不再看他。
颜昇想问为什么“不要理我们”,可是“第八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的声音已经响彻整个操场。他把话咽了回去。
目光在下面无数个脑袋上逡巡,偶尔收回来看看眼前这个消失很久、又突然出现的“小姑姑”,他觉得一切都有点不可思议。
她很认真地做着机械古板的动作,可是每一个动作又都很好看,像跳舞一样好看。调整运动结束后,她立正在那里。只是立在那里,都让人忍不住想往上提一口气,像她一样站地那么好。
等到音乐消停下来,同学们差不多都回到教室,颜昇从后面追上她:“你和你爸这么多年跑哪去了,太爷爷过世也没看见你们?”
她侧仰起头,看着这个满腹疑问的高个男孩,笑笑的一言不发。
“哑巴了?问你呢!”
赵真颜促狭地说:“‘我们不认识’啊,‘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以后除非你叫我‘小姑姑’,不然我再不理你了。”虽然爸爸叮嘱过她,颜昇就在这个学校,最好不要搭理他,可是十来岁的女孩哪里能和父辈同仇敌忾,她完全是把他当小时候的玩伴来逗。
叫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姑姑”是颜昇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事情,所以他有点愤怒地回答道:“你做梦!记住,以后别说你认识我!”
天上掉下个小姑姑,天上掉下个噩梦。
这天下午,赵真颜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
炒豆角,洋葱鸡蛋,青菜汤。爸爸的手艺也只限于这些简单菜式。
她想起颜昇,欲言又止。
囫囵吞枣地吃完饭后,爸爸像往常一样去找老同事打牌,叮嘱她:“看书不要太晚,到9点就自己先睡觉吧。”说完很高兴地出了门。
赵真颜有些可怜爸爸——打牌居然成了他生活里最大的娱乐。
早年,因为职位竞争失利,他咽不下这口气,办了病退,跟朋友去广东办了一个厂。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行,在那个飞速缔造富翁的年代,他们的厂却一直温吞吞。近两年实在支持不下去,又关厂回到内地,靠着一份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再也没了重新去闯的心思。
在赵真颜的记忆里,生活的分水岭就是妈妈的病故。从前妈妈是副区长,别人都四世同堂的时候,她家住着当时新鲜的“三间房”,水果和糖点五花八门,进进出出的客人都喜欢摸着她的头称赞“真可爱”;后来妈妈过世,他们家就门可罗雀,爸爸做菜的手艺练了几年才勉强让她吃的下去,原来的“大房子”也因为时代变迁而显得晦暗窄小。
更要命的是从此没人给她编小辫了,遇到第二天赶早有演出的,特别是民间舞那种,她就要请隔壁的阿姨在头天晚上把麻花辫编好。接着,她还要脸朝下,枕着胳膊睡一个晚上,才能保护珍贵的“辫子”。
“爸,你学着帮我梳头好不好?”赵真颜有一次睡觉忘形,早起发辫飞散,求爸爸。
“那怎么行……不如,爸爸再找个阿姨,和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爸爸试探地问。
“不好!”赵真颜果断拒绝,发狠说,“我自己学,不要别人梳。”
幸好,后来她跳民间舞跳的少了,头发的问题,没有再继续折磨她。
这些尚属可以克服的困难。在十四岁的她看来,人生最大的惨烈莫过于要告别熟悉的环境和朝夕相处的同学,回到家乡,面临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面对一些全然陌生的同学。
转学第一天,她站在教室门口,怯生生不敢走进去。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家乡已经不如他乡亲切,连故人都不如记忆里的好欺负。
她听到“颜昇”这个名字的时候,满心欢喜,心想总算有了一个熟人,好像还属于有点影响力的熟人,以后可以兴许可以罩着自己。可他一句“不要和任何人说我认识你”,彻底把她打击地心灰意冷。
我还不想理你呢。赵真颜暗下决心。
周五下午,颜昇按惯例要打一场球再走。
此刻,他和袁阳,以及校队的另外4个男生,在半场“三打三”。
他喜欢周五的这场球,没有人跟他们抢球场,没有女生在旁边尖叫聒噪,可以安安心心的享受打球的快乐。
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袁阳从他手里拍下球,跃身扔进篮筐里,宣告了胜利。叶廷拍了拍颜昇:“你今天怎么了,我都看到你走步3次了。”
有人在一旁补充:“打手2次,总共才得8分。”
袁阳沉浸在得意之中:“凭什么女生都叫你流川枫,我就只能当樱木花道?外形见仁见智,可我觉得我球技不比你差阿!”
然后他把颜昇拉到一旁,神秘地说:“赵真颜今天在主席台领操,看清楚没?不错吧。” 又无限憧憬地说:“我看到你和她说话了,怎么样声音好不好听?”
颜昇仰头喝干一瓶“娃哈哈”,用空罐子砸袁阳的脑袋:“你球技肯定不如樱木花道,但你这个花痴劲,还真的很像。”
他有意回避了关于“赵真颜”的问题,心想她那样只能算勉强吧。不过,无论她是天仙也好,妖怪也罢,都和我关系不大,只要你们别知道她是我姑姑就行。
随后,他急急忙忙穿上外套,拉上拉链,冲其余人说道:“我有事要先走。小卖部的帐我去结,你们别跟我抢啊。”
袁阳望着颜昇的背影挠头:“他不是平时都要赖到最后一个走吗?”
颜昇让司机开快点,再开快点。
冲进楼梯里,他就闻到啤酒鸭的香味。
王玟霞烧得一手好菜,远近闻名。
她深谙要栓住心、先栓住胃的道理。可惜随着丈夫的应酬越来越多,以及儿子中学住校四年,她难得再有施展手艺的机会。
她深深觉得,本来小学时候还胖乎乎的儿子,现在居然瘦了这么多,就是因为没有吃到她烧的菜的缘故。因此周三她雷打不动的要去学校“探监”,周五她雷打不动地要买很多菜回家,誓要把儿子“缩水”的肉补回来。
颜昇的心思既然不在打球上,也就更不会在吃饭上。他踢了球鞋,冲进厨房里问妈妈:“赵真颜为什么不和我们家来往了?”
王玟霞闻言,十分惊骇。关小了火,盖上锅盖,一边让鸭子继续焖着,一边看着儿子的动静。
“我今天在学校碰到她了。”颜昇的话进一步解救了那只鸭子。她索性关了火:“真的吗?你没有弄错?”
“当然没弄错,妈,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没有啊……赵真颜有什么变化吗?好不好?”王玟霞脸上的关切是真的,“我一直惦记着那个丫头。”
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颜定邦沉不住气了,隔着窗户对妻子说道:“玟霞,就跟他直说吧。”
“直说?说,说什么?”王玟霞吃不准丈夫的主意。
颜定邦只好自己出马:“其实没什么。赵真颜的爸爸因为职务升迁的事想让我帮忙,我回绝了。他就说我们忘恩负义,要断绝来往,后来听说辞职跑到广东去了。”
颜昇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就这样?!那你们神神秘秘地说根本没赵真颜这个人干嘛?害我以为自己记忆有问题,世上真的没这个人。”
“那时你还小,和你说也说不清。又怕你闹着要和她玩。”王玟霞回答地滴水不漏。
颜昇老大不高兴。犯得着吗?为这么一点事儿就不来往。他还以为是多么大的家族恩怨、水火不容。他再一看爸爸手里的书——《厚黑学》,就更不高兴了。
尽对着我厚黑。他想。
现实生活,并不似武侠世界里那么多杀父弑师,也不似琼瑶世界里那么多旷世情仇。现实生活的纷争,往往起源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这种亲人之间的势利。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亲情,也是势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