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好好待着”,是在说门里的人,还是说她,葛棠最后也没搞懂。
只记得自己乍然惊醒似的推开他,十足十被侵犯的反应,就差没跟上去一巴掌。
现在回想起来还自我厌恶,怎么会是那个表现呢?
孟兆亭看着以额头撞电脑的秘书,沉吟着问:“机器不好用吗?”
葛棠条件反射地起立站好,“Geoffrey。”
孟兆亭压压手,“你怎么了?不舒服?”
葛棠笑笑,没解释自己方才的失态,递给他几支文件夹,“这是走完线上流程的合同,财务等您批示后就可以盖章生效了。”
孟兆亭接过合同,目光还锁在她脸上,“确定还好?你脸很红,最近感冒病毒猖獗,要多注意。”
葛棠保证,“谢谢,我很好。这周的日历我帮您填了,有几个行程不能确定做了标记,您看一下,时间上如果有冲突我再来协调。”
孟兆亭点头,不再多说,接了工作进办公室忙和。
下午葛棠被派到策划公司开例会。散会已经快六点钟,电话里请示过孟兆亭,没回公司,直接下班去了唐宣的店里。
唐宣看到她也很怀疑,“小棠你是不是感冒了?脸怎么那么红?”
葛棠粗声粗气道:“精神焕发。”
逗乐了旁边一众大小工,只有唐宣眉头不解,招她过去,伸手探探额头,脸颊,“滚烫。”
葛棠说:“真的不是发烧。”
唐宣一指二楼,“到上面躺会儿,我接个朋友送他去机场,回来带你去医院。”
葛棠转身就走,“一起,稍微绕一下把我送回家。”
唐宣扬扬肱二头肌。
葛棠在预知不可抗的暴力下屈服。
上楼来,看见栏杆前半倚着个俏丽的卷发姑娘,竖起纤纤素手轻吹指端明艳的甲油。
葛棠认得她。上次有位女士在店里烫毁了发梢,也因此成为唐宣伤愈后第一位服务的顾客,当时这卷发姑娘就在一边喋喋喳喳。
唐宣说她是朋友的堂妹,叫顾灵曦,几乎每周都来店里做指甲。
葛棠瞄她一眼,善意提醒,“那横梁不结实。”
顾灵曦啧啧连连,“知道得真清楚,老板娘哦?”
葛棠对这不善的语气置之不理,走到最里边一只沙发上窝起来。眼前光线一暗,抬脸看见顾灵曦就站在正对面,居高临下斜睨她不周整的坐相。
葛棠任身体陷进垫子里,随口问道:“指甲还没干吗?”
顾灵曦蔑笑簌簌,转了个风姿绰约的身离开。
葛棠舒服地闭了眼,眼前却全是百岁突然亲上来的放大的脸。昨天夜里就是这种现象,以至整晚没睡,这会儿疲惫得已经适应了。
沙发里困了一小觉,睡不踏实,感觉有人在面前晃动,猛地张开眼,边桌上一杯水进入视线。
葛棠想起顾灵曦走开时眼中的恶意,戒备地问旁边美甲师,“谁接的水?”
美甲师正在工作,戴着口罩含含糊糊答道:“唐主啊。”
葛棠揉揉颈子,“他回来啦?”
护理指甲的顾客笑吟吟道:“是啊,刚上来看你在睡觉就下楼了。”
葛棠心说怎么就去了这么会儿工夫,一看手机快九点了,这一觉竟睡了三个多小时。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揣着辘辘饥肠下了楼。
楼梯上接到百岁的电话,葛棠站住了,心却跳啊跳啊越跳越快。
百岁兴高采烈道:“来来,请你喝酒。”
葛棠用意兴阑珊的语气说:“我又不喝酒。”
百岁说:“喝果汁。”
葛棠徒劳挣扎,“胃酸。”
百岁咭咭怪笑,“萱姐说你可能喝了,让我见识见识。”
葛棠漠然道:“她撒谎。”为他这些理由失笑。
百岁听见笑声更加不客气,“你说我信她信你?”问得葛棠一阵无语,他才得意道,“在哪儿,我接你。”
葛棠抬头看着玻璃门外旋转的理发店招,“雾发妩天了啊……”
分明地听到电话里低咒一声,他说:“等着啊。”
葛棠攥着已被挂断的电话,怎么也压不住胸腔里的噗通乱跳,忡怔发笑。
唐宣送一位顾客出门,转身就看见葛棠,靠着楼梯扶手不上不下。
“睡醒了?”他走过去,两步踏至楼梯中间,手背轻贴上她的前额,“好点没有?”
“根本就没事。”葛棠甩甩头,甩开他的碰触。
唐宣有一丝错愕,手悬在空中。
葛棠按下他的手,拉拉他深栗色头发,“真可爱,巧克力松鼠?”
他的发型总是变来变去,她每次都取得出外号来。唐宣摇头笑笑,跟在她身后转下楼梯,“你别逞强啊,还是去医院瞧瞧吧。”
葛棠叹道:“这都九点多了哪儿瞧去?”
唐宣哄她,“医院有值班的。”
葛棠故作不屑,“值班大夫能瞧出什么?笨想想,好大夫谁值班啊?庸医不如不医。走了,改天过来请你吃饭。”
手背上她额头的温度犹在,以唐宣常年低热的皮肤来对比,那温度算是骇人的,却只烧得她两颊红艳,双眸点漆。
符合这种症状的,除发烧外,就是热恋了。
唐宣站在门口,看她脚踩高跟鞋步伐轻快的模样,想要替她高兴,却怎么也咧不开嘴。
百岁对葛棠让他在天桥下等她的安排稍有不满,“我去店里找你怎么不行?”
葛棠坐进车子打呵欠,“你别一副惹事相。”
百岁哼道:“好笑!他开店做买卖不让人上门?”
葛棠看着他那短到头皮青色尽现的发型,“你这头发还上门让人怎么拾掇?”
百岁忍了一拍,没同她抬杠,只没好眼色地瞟着她的困倦,“你在那儿干嘛了?”
葛棠实话实说:“睡觉啊。”视及他扬眉眯眼的怪模样,拂拂鬓角头发轻嗤,“想什么呢!”
百岁呵呵笑得天真,“我可什么都没想,我又不是黑社会。”
葛棠只觉这话简直是恐吓,抿了嘴唇憋笑。
百岁打着方向盘将车调完头,视线收回放在葛棠脸上,被她的表情逗乐,“你这模样……好想让人犯罪哦。”
葛棠起了一身冷痱子,“你想犯罪是无时不刻的,跟我什么模样没关系。”
百岁大笑,“也对。”一脚刹车踩下去,欺过来亲她,“而且你如果不反抗,这就不算犯罪了。”
葛棠伸出食指制止他,“我怎么可能不反抗!给我好好开车。”
百岁根本没想讨着便宜,收回身子看她一眼,又一眼,美滋滋地不说话。
葛棠问:“你干嘛?”
百岁认真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我问过了,搞对象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所以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就趁现在我没沾酒赶紧说吧。”
葛棠摇摇头,并不中计,“如果说的不是你想听的,你一会喝点儿酒就不认账了。”
百岁嘿声一笑,“那不可能,我肯定会认账。”眼珠溜溜转过来,风轻云淡道,“不过说实话在这件事儿上,你的想法,我也就是意思意思地听一听,拉倒了。”
葛棠毫不意外,把玩手指细声细气地说:“那还是听都别听了,我留点劲儿替你喝喝酒什么的。”
百岁张狂道:“不用你替,谁敢灌我?”
那次他喝到摔在客厅睡着的时候,也说:谁敢灌我!
事实上敢灌他的还真不少。
葛棠第一次见百岁的朋友,心知不会是什么好人,真见着还是吃了一惊。
那群人根本就是人来疯的一族,每个都比百岁大不老少,有的都能当他叔叔了,说话却一个比一个不着调。
说是喝酒,地点却是一家极有档次的官府菜馆,要不是门口有一清瘦的秃子打老远就狂喊百岁,葛棠真怀疑他领错了路。
不止葛棠意外,百岁进去了也左右看不顺眼。
那秃子像是看出他们的心思,笑眯眯道:“百岁儿说要带朋友来,咱得给面子。百岁儿从来没带过朋友来啊。”
葛棠他说得像背台词似的,忍不住哧哧笑。
百岁也笑,“我觉得你不说这话,我更有面子。”他笑得凉嗖嗖,浸人心脾。
秃子搓搓胳膊抬头看一眼,“这冷气调这么大干嘛?”
路过的服务员闻言投来一瞥。
秃子凶狠道:“瞅什么,不知道保护环境热爱我们的地球啊?”
手边那间半开放式的包厢里飙出一嗓子,“你丫唠什么‘我们的地球’?你丫又不是地球人。”
秃子抓抓脑袋,退回来,朝百岁讪笑,“差点儿走过了。”
百岁佯怒,“靠,我没来呢你们就喝。”
间里共五人,算上刚进来的他们仨,就葛棠一位女士,无论从人数还是男女比例上看,都正巧如同上洞八仙。
大伙儿吵吵着圆满了圆满了,端酒开喝,红的白的还倒进杯中,啤酒直接对瓶吹了。葛棠要开车,百岁只让她喝了一杯开席酒,剩下时间都看这些人喝到原型毕露。
坐百岁另一侧的人最先认怂,自曝凌晨才陪百岁爷喝透,这会儿还没醒酒。
百岁承认两点多找人出来灌酒了,但不允许他请假。那人没辙,嗷嗷叫嚣着划拳斗酒,大有鱼死网破的志气。
百岁脑子精,划拳倒不怎么样,输得后来都没人敢跟他玩了。
葛棠抽空问他:“你今天上班了吗?”
百岁说:“多新鲜,我还收了两笔订呢。”
葛棠有点崇拜,“您莫非打了鸡血?”
百岁皱眉,“我就是鸡!”
偷听他们对话的秃子大乐,“你只能当鸭。”
葛棠觉得百岁是真喝得不一般多了,出门的时候竟然对她解释,“你别听他们胡说,我没当过鸭。”
葛棠笑得崩溃,不放心地扶他。
百岁飘悠着,在一干人羡慕的目光中,捉住葛棠的手,塞进自己臂弯里。直坐进车子里,他忽然一问:“他们怎么样?不是好人吧?”
葛棠也没嘲笑他没逻辑的讲话方式,坦白道:“我还是相当紧张的。”
百岁可不相信她怕生。
葛棠继续说:“很怕你们喝完酒闹事。”
百岁松一口气,“什么呀,又不是小孩了,还喝酒闹事。”
他说这话时,稚嫩的脸上写有沧桑,配合他那双半醉半醺的眼,竟然很恰当。
说起来以他的资历,的确也到可以沧桑的级别了。
可惜话还没在风中凉透,百岁爷就咬了自己的舌头。
车从停车区开出来要经过店子正门,那几人当中有两位还没走,各持一把小砂壶,坐在门口硬藤椅上等人来接。
百岁让葛棠把车靠过去说话。
葛棠提醒他,“你赶紧的啊,这是人家大门口。”
百岁没管那些,加上那两个也等车无聊,三人嘻嘻哈哈就聊起来了。
门口迎宾客气地请车移驾,百岁不怎么上了孩子气,拗着不许葛棠挪车,说话间眼神就显了匪气。
他那俩朋友中年纪稍长的一位,打着酒嗝劝道:“您可歇了吧小爷儿,这场子咱砸不得。”
百岁探头看看店招,红木底子镏金字,心里已对上了主儿,表情犹不痛快,一推门,踉跄着下了车。
葛棠叹气的工夫也没捞着,跟下车看百岁惹事。
她也就只能看看,从小最不会拉架,何况是商百岁这种人。
那迎宾平时见的酒鬼多了,颇有眼力价儿,一看百岁下来了,匆匆躲进了店里不应战。
百岁抬腿上台阶,两位朋友拦他,说软话。百岁回过头来,很无辜地问:“你们干嘛——我手机落在饭桌上了。”瞪一眼葛棠,“你也不说帮我想着。”
葛棠一惊,心想果然忘给他经管手机了。
百岁没了阻碍,摇摇晃晃上了台阶,一头撞在一只肥白的手臂上。
手臂主人是个肤白而矮的胖子,面无表情,气场却凶煞;站在他身后的男人有双弯弯笑眼,唇角轻挑。
葛棠听到百岁的朋友低声啧啧,似乎有棘手事的样子。倒是原本在周边看热闹的几个小服务员,心虚一般快速散去。
笑眼男人看了百岁一会儿,拍拍白胖子的手臂示意他放下,慢悠悠走到百岁面前,问:“你是商语?”
百岁不答反问:“什么事?”
“没特别的事儿。”对方笑笑,眼睛更弯,“是刚来还是要走了?”
百岁低眉顺目答道:“吃完了。您是……”
笑眼男人说:“你不认识我,我是大亮的朋友,他说过你在北京。你有事尽可以来找我,我姓贝。”
在葛棠好奇的注视下,百岁点头,“哦。”
那人走后,百岁那俩朋友也被人接走,店门前逐渐恢复喧闹。
葛棠从没见过那个长着笑眼的男人,单从百岁的态度来看,也知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百岁自打上车就不吭声,眼珠兀愣愣乱转。
葛棠想了想说:“你爸对你还是不错嘛,还托人照顾你。”
百岁很鄙视她:“你这么大人,听不出客气话?他这是给我放话呢,让我老实点儿,估计是我爸让他这么干的。原话肯定不这样。”他靠在椅子上,看葛棠心不在焉的神情,犹豫着扣上了安全带,“全北京姓贝的都有数,敢吓唬我的,没别人了。”
葛棠猜道:“那家饭店的老板?”
百岁也不甚确定,“听板二的意思是。”
板二就是刚那两位朋友中劝百岁别砸场的那个,他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胡同串子,对这北京城里的人事如数家珍。
葛棠沉默片刻,追问:“那人跟你们家做一样买卖的?”
百岁没回答。
葛棠问完也知冒昧,遂不再开口。
结果没两分钟,响起了百岁的呼噜声。
“商语。”葛棠念这个陌生的名字,再看那熟悉的人,一抹笑在唇边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