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棠出火车站的时候,天刚下过雨。
站前广场的地面不平整,积水处处,大摊大摊的;没有积水的地方,则完全看不出雨迹了。
正如葛萱常抱怨的那样,北京是一个干躁的城市。
葛萱是葛棠的姐姐,来北京已经五年了,有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朋友也很多,最近正准备嫁人。接到妹妹的短信,她震惊得不敢相信,电话打过来,连着问了三遍,“你真到北京了?”明显还是没信。
葛棠心疼漫游费,挂了手机,进旁边水果摊,拿公用电话给姐姐打回去。
葛萱这才又哭又笑地说:“哎哟我妹子,真能给我惊喜。等着我叫江楚去接你……”
葛棠打断她的话,“不用,我自己坐地铁过去。你和江哥谁回去给我开门就行。”
葛萱不同意,怕她走丢了,争执半天,说不服妹妹。只好屈服,“那你打车去吧,找不着给我电话。”
葛棠问:“打车到你家多少钱?”
葛萱算了一下,“不堵的话,五十够了……葛棠你别那么算计,打车来,我给你报了。”
葛棠根本没听,花一块钱买了份北京地图,边走边看。装着全部家当的腰包,在步伐移动中,不觉从腰侧串到腰后,被一个眼神鬼崇的小孩盯上了。
葛棠为人警觉,虽没看到身后慢慢挨近的偷儿,却知道腰包不在眼前危险,手扶上去正想挪回来,听见有人喊:“唐宣?”
不是自己名字,但这声音就在耳边,葛棠于是扭头看了一眼。目光平视处,是一双漂亮的薄嘴唇,五官陌生,笑脸倒亲切,望着她的眼神像老朋友。
葛棠没出声,等他自己发现认错人道歉。
他却伸手夺过她的地图,“走路看什么报纸,留神撞着。”
葛棠正疑惑,碎乱一阵脚步声入耳,视线下调,看到一个小孩灰头土脸地离开,心下了然。
地图被还回来,那人依然笑容平和,“东西要看好,这附近乱。”
葛棠挪正了腰包,“哦。”目送多管闲事者远去。
像是有什么故事要发生一般,他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
葛棠掐着地图扇风,从容地任他打量。
他有一倏赧然,随即露个浅笑走开。
江齐楚来电话,笑意不止,“棠啊,轻点刺激你姐,她本来精神就不太好。”
葛萱通知他的语气一定很夸张。葛棠也笑,“那要一下刺激正常了,你还得谢谢我呢。”
江齐楚是老实人,偶尔会有些坏嘴,却是无论如何坏不过他这未来小姨子的。他知葛棠脾气拗,也没强拧着来车站接她,详述了地址,细心嘱咐道:“我这就往家赶,你可能比我到得早,到了直接按门铃,百岁儿在呢,他给你开门。”
百岁儿?突然听见这名字,葛棠有些走神,一时竟没答对。
江齐楚追问:“小棠,听见了吗?”
葛棠忙道:“哦,听见了。我在地铁,信号不好。”
一班地铁驶来,疾风掀起她碎长的流海。
屏蔽门开了又合起,乘客上上下下,葛棠被撞得后退两步,看大扇玻璃明净,她不算好看的脸,被映照得清晰无比。
葛棠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听姐姐说过商百岁这个人。他开始是租江齐楚的房子,双方进而熟识。据说江齐楚并没想揽房客,百岁儿是用了比较不正当的手段,谋去一半使用权的。不过这期间对江齐楚和葛萱的婚事,他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促进作用。
当时葛萱刚到北京,一心谋幸福,成天瞎折腾。江齐楚呢,从小就守着葛萱,心态是积极的,可手段已经疲了。幸好有百岁从中搅和,不然那俩人还不知要拖绊到哪年。
葛萱形容百岁儿:人精一个。葛萱为人憨厚,极少讲人短处,提起百岁却只有劣迹斑斑,说这孩子心术不正。
这些评价葛棠听得有趣,好像在说自己一样。
葛棠知道百岁儿很多,出身、爱好、品性,打到江齐楚家的电话里,听过他的声音;葛萱带回家的照片上,也见过他的模样。可严格说来,他仍是个陌生人。
最后一折楼梯拐上来,葛棠看到敞开的房门,心情极不淡定。
百岁趴在沙发上看枪战片。后脑勺颈根处扎一撮小辫子,长有尺余,配一头齐短的寸发,看起来很奇异。更奇异的是背上纹身。
背心下摆卷起,露出那半棵树,正是传说中的百岁松。似绣似画,枝针苍劲,淡青色树干顺脊椎延伸,消失进裤腰。
让人兀地萌生扒他裤子的欲望。
才一个坏心思转动的功夫,他忽然回头。奇准地捕捉到她的视线,犀利目光换了,撂下背心坐起来,“葛棠姐?”
葛棠靠在门框上看他,“大敞四开的,你不怕仇家上门?”
百岁说:“我这心慈面善的,整个儿一尊当代活佛,哪儿来的仇家?”他向她招手,“快进来。”满脸皮笑,精细的辫梢绕搭在肩膀上,看模样比实际岁数小半轮。
百岁自然没有百岁,生理年龄上来说,他本来就是孩子。别人像他这么大,还在读大学,可这位小爷,连九年制受教育义务都没履行完,学习狗屁不是。他家在河北一个地级市,离北京不远,在那城市里,没人不知道商家这户门院。
百岁打从记事起,就默默观察他爸的买卖,耳闻目染,精通一切边缘勾当。
百岁爹不想让儿子沾染这些习气,但老家的人全认识商百岁,想不让他横行也难。
无奈等他中学肄业,再混到成年,就把他送到了北京。这孩子灵,知道京城根儿高手云集,不敢惹事。只是很快就和这些爷爷们混成一团了。
这年百岁23岁,北京的高矮城门,已进出自由,路走得比他爹还熟。
百岁的这些事,葛棠是从葛萱那听来的。
葛萱认识百岁也有些年头了,较为喜感的是,还差点成了他后妈。
百岁他爸当初看儿子和葛萱相处融洽,一来二往,对外表斯文的葛萱也心生好感。某次小恙,受葛萱悉心照料,头脑一热,求婚了。并且是当着江齐楚的面儿。
这事就发生在去年,葛萱和江齐楚的关系刚取得一个质的飞跃。虽然百岁口口声声是他爹烧糊涂了,江齐楚还是疑云罩顶,坚持猜想这小猴崽子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也因此,葛棠特想见见商百岁,特想劈开这位小爷的脑袋,瞻仰一下层次构造。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相互对望的两双眸子皆是波光灵闪,只心思各转各异。
江齐楚的房子不大,还有那么个鸡肋般存在的小阁楼,葛棠一来,大小三间卧室住满了。
葛棠和姐姐住一间,清早起来抱怨床小,盘算着赶葛萱去江齐楚房间。
百岁理解地说:“不用嫌自己发光发亮,你没来之前,他俩也不住一屋。”
他不说,葛棠还没意见,“你怎么还住这儿?我姐和江哥多不方便~”
百岁眨眨眼,“江哥?干嘛不朝他叫姐夫啊?你改个口都这么费劲,我一大活人,搬走哪儿那么容易?”
葛棠冷笑,“哟,您不是活佛吗?”还心慈面善的。
百岁还道:“那佛也得有打座的地儿不是?”
葛棠晨起低血压,懒得和他多辩。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客厅里看见百岁,还闲闲坐那看杂志。葛棠问他:“佛,不上班啊?”
他头也不抬,“约了客户试驾,到点儿直接开去。”
百岁也有工作的,在一家4S店做销售。
他不喜欢正当职业,也不喜欢车,但喜欢来买宝马的那些女人,她们中的部分,往往是某大人物的红颜知己。几年售车下来,佣金没少赚,想见的人也辗转结识得了,乐此不疲,暂时还没有罢工想法。
葛棠闻到便宜味,“你把车开回来了?”
百岁警觉地看她,“先说好,去哪儿?不顺路我不管,现在可堵了,我再赶不过去给人送车。”
葛棠很随和,“过了堵车点儿再走也行,我去弄头发,不挑时辰。就是这家店……”给他看印在美发室会员卡上的地址。
百岁合起报纸,“哦,萱姐去的那家啊,我知道,走吧。”
路上葛棠还说:“我烫头发时间挺长的。”
百岁说:“试驾时间更长。你就自己坐车回去吧,不想花钱可以腿儿着。”
从家到发廊,是一段难以步行的距离。葛棠下车茫然打量四周,她想提醒商百岁,自己才到北京没几天,一个人很容易迷路的。
百岁还真是有些不放心,落了车窗对她说:“一会儿要不知道怎么回去,痛快给江哥打电话,别自己瞎转悠。”
葛棠泄气地扭头就走,身后那车子也没多停。
这家是葛萱常来做头发的发廊,店招上四个大字:雾发妩天。店名怪异,但门脸装潢不乏品味,起码让人一眼看去,敢把脑袋交在这儿打理。
小工站在门口,热情的假笑绽放,把客人迎进店里,“您好,我是本店37号助理,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洗发还是造型?”
葛棠拨拨半长不短的卷发,“修一下。”
小工接过了她背包,拿去前台存起,回来替她洗头,一边机械地介绍店里的消费标准,“我们这儿剪发有两种,发型师和总监精剪。发型师剪发68元……”
葛棠直接做选择,“发型师。”精剪比这更贵,来之前她都打听过了,说实话挺难接受这价位的。不过她姐的VIP卡里有充值,只要不花自己的钱,葛棠什么价位都能理解。
洗过头发,小工去请发型师,葛棠眯着眼,照镜子给自己设计发型,不防遇到两束探视的目光。
他在她的背后,从镜子里看她,好一会儿才得到回视,薄唇轻掀,笑容亲切。
像老朋友。
这张笑脸几天前才近距离看过,葛棠还有印象,就是在火车站前,让她看好腰包的那个男人。
察觉她认出了自己,他走过来,腰间斜挂的剪发工具包表明身份。
“剪头发?”他抬手,职业地以指梳理她尚未吹干的头发。
“嗯。”葛棠在镜中看他修长的手指,停顿了一拍,犹豫道,“要不你帮我剪?”
37号刚带了位红色头发发型师回来,听见葛棠的话,连忙说:“他是……”
那边已作主应了葛棠的要求,“好啊。”他对助理带来的发型师笑笑,“不好意思了,老7,抢你一单。”
7号一龇牙,“不行,还给我。”
他仍是笑,“我认识的。”
葛棠问他:“你是几号?”
他轻轻回答:“16。”
葛棠好奇,“你们怎么排的号?”
16在镜台上寻了把粗齿的梳子,“没什么规律,喜欢几号就做几号。我学徒的时候就是16。”头发梳开了,问,“只是修修型吗?”
葛棠沉吟片刻,“你看我换个发型怎么样?”
16反问:“你是学生还是已经工作了?”
葛棠摇摇头,“不用管那些,怎么显得年轻,怎么给我捯饬。”
16又笑起来,“你本来也不大吧。”
葛棠承认,“再年轻点,最好弄到20岁以里。”
梳头发的手停住,他看看镜子里那张认真的脸,表情也认真起来,“有点难啊……”
葛棠肯求,“您尽量吧。”
那位红头发的7号发型师还没走,和助理就站在旁边,听这一问一答,前俯后仰地笑。
16支使助理,“去拿软化剂来。”再看一眼7号,7号也借口走开了。
葛棠看得称奇,心说不愧是服务行业的,真懂眼色。
16抚着她的卷发,“把这拉直好不好?卷发太成熟了。”
葛棠说随便,对专业人士的意见无条件接受。“对了,上次还没谢谢你。”
16愣一下,方明白她突兀的话。“那没什么。倒是幸好你机灵,如果说死了也不认识我,我就下不来台了。”
葛棠只不过清楚一点,自己不会被人马路搭讪。
头发剪短了,发屑飘落,与尼龙围布摩擦,声音很特别,葛棠喜欢听,禁不住让他多剪几刀。
16不陪她玩,规规矩矩设计好自己的作品,连烫带染,把葛棠的形象来了个完全颠覆。助理和其他发型师纷纷惊赞。
葛棠对改变较为麻木,她经常换发型,几乎每到一个城市,就折腾一回头发。好友小凯因此嘲笑她,说:丑人多做怪。
那之后,似乎再没人像小凯一样诚实了。
坐了足足四个小时,葛棠站起来腰背微酸。
16撤下围布交给助理,没忽视她起身时一倏的僵硬,“坐累了?”
葛棠戴回大框眼镜,转了转腰,“没事,腰不好,坐一会儿就这样。”
16客气道:“哪天再过来我帮你捏捏。”
葛棠好笑,“你们还有这项业务?”
助理从旁奉承,“这是唐主专长,现在顾客来找他按摩的,比剪发的还多。”
葛棠刚才就注意到了,其他小工大工相互都称编号,到了他却都叫堂主,弄得黑社会一样。
结账时16跟到前台,报收费项目,“发型师剪发,C号离子加染发,赠一个营养。”
葛棠心里满是占到便宜的喜悦。不仅因为这单由她姐来买,更因为这个价钱远低于市价。
之前让16接手剪发时,助理那半句话,应该就是要提醒,这位是总监级别,不是您选的发型师价位。这会儿16自降身份,价格上几乎是打了五折。
算盘精葛棠很开心,龙飞凤舞地在对账单上签上姐姐的名字。
16号倚靠在前台边上,长指扶着下巴,专注看她,“不太像。”
葛棠敲敲眼镜片,辩道:“细看还是有点儿像的,我们俩都是双眼皮。”
16笑喷了,“我是说和你姐姐签字不像。你叫什么?”
葛棠说:“很巧。我叫棠,我姐叫萱。”
16直接怔住,收银员倒是惊讶地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