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贾母便将宝玉挪进里间与自己一同睡,黛玉便歇在了碧纱橱内,王嬷嬷和慧人风月以及贾母打发来的鹦哥一同服侍。
只黛玉到底爱干净,偏生又从几个小丫鬟嘴里知道碧纱橱原是宝玉常住的,她便立时不肯住在碧纱橱内。
贾母见她竟如爱女幼时一般执拗,心中怜惜之心大盛,便吩咐人收拾了东暖阁,与黛玉暂歇。
慧人和风月到底是贾家的外人,见贾母使唤鹦哥来,度其意思,大概也明白了,便都让着鹦哥服侍黛玉。
黛玉从小儿就认生,且夜间认床,如今离了有胤禛的地方却到贾家里来,自然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也不得合目安歇。
鹦哥细细听了一忽儿,才起身移了宫灯,过来给黛玉掖了掖锦被,含笑道:“想来姑娘认床,所以睡不着,只秋日夜长,姑娘好歹睡一忽儿罢,仔细明儿眍了两只眼睛可不好看了。”
粉嫩如白玉精雕似的雪白莲足伸出了被子,修饰得极其圆润的小趾甲宛如十片小小的粉红花瓣,甚是可爱。
黛玉很不老实地踢了踢被子,活脱一条蠕动的小毛毛虫,在床上翻滚着,小嘴里咕哝道:“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哪里还有硬着睡觉的理儿?好生恼人,我好些时候夜间都不会失寐的了。”
见黛玉如此淘气,鹦哥倒是一怔,随即淡淡笑了开来,正要说话,听着窗外枝叶飒飒作响,黛玉便立即抱怨道:“外面凉得很,从小儿辟邪都是在我床边睡着的,怎么把他关在外面了?只管怕玉儿冷,要是辟邪冻着了,可怎么好?”
见黛玉心心念念着辟邪,鹦哥素来都是以主子为主,且辟邪又只是黛玉的玩物,也不会害黛玉,便过去开门放辟邪进来。
黛玉披着一件水红缎子的小袄儿,跳下床伸手搔弄着辟邪的头,咯咯一阵娇笑泠泠,调皮地摆弄着辟邪。
辟邪斜眼看着兀自玩得好乐的黛玉,鼻子里哼哼两声,该睡了,小主子,若是明儿回去他见到眼睛眍了,必定生气。
瞧,世间还有像牠这样处处提醒着主子歇息的灵兽吗?多贴心啊!
忍不住嘟了嘟红嫩嫩的小菱唇,轻轻逸出一丝叹息,黛玉愁眉苦脸地捏着辟邪的耳朵:“臭辟邪,玉儿想四哥。”
切!不过才一日,想什么想?当初不也好些时候没见的时候多着呢!
“切!笨辟邪,没听过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玉儿已经和四哥有三秋没见了!”
去,古人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时候了,谁知道是哪一个古人说的?要是如隔三秋,那古人比常人更早死了!
黛玉圆睁着宛如黑夜星子的眼睛,对着辟邪皱鼻子道:“去,臭辟邪,一点儿教养都没有,比十三哥哥的坐骑还要臭!”
呀!十三哥哥好久没见了,不知道有没有给玉儿打到一头老虎啊?
黛玉对着辟邪用鼻子咕哝了几句,便钻进了被窝里,呢喃道:“十三哥哥会想玉儿,玉儿也要想十三哥哥!”
眼珠子在被子外转了几转,不知道十三哥哥是有本事打到凶狠的老虎呢?还是打到威风凛凛的狮子?不然金钱豹子也好,就算是没本事,总是该给玉儿打一头漂亮的梅花鹿罢?若是空手而归,玉儿跟他急!
心中盘算着胤祥会打来的猎物,老虎、狮子、金钱豹、梅花鹿、山猪、野鸡、白兔等等,黛玉从头数到尾,眼皮越来越涩,倒是慢慢合眼睡了过去,微微的喘息声让室内亦沉寂下来。
见黛玉安稳睡了,鹦哥方松一口气,也熄了灯歇息下去。
偏生鹦哥是贾母的二等丫鬟,也是守夜惯了的,生性警醒,又懂得奴婢本分,故而不敢沉睡的,到了半夜间,忽而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说细碎也不像是丫头的脚步声,说是外男又稍嫌细微了一声,宛然就是两个女孩儿的脚步声,想起自从自己服侍老太太,从来没有半夜起来到主子房里的丫鬟,难道,竟是坏人?
想到这里,紫鹃不觉心中一惊,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已经紧紧攥着了被角,手心里满是汗意,既潮湿又冰冷。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因房中的灯早熄了,自然是漆黑一片,只微有淡淡月光,故而那来人细细碎碎地在房中摸索着,眼瞅着要靠近了黛玉的床,鹦哥正要大叫出声,就见一道黑影陡然扑了过去,却是护主心切的辟邪。
辟邪动作迅捷之极,眼神在黑夜中亦是如白昼一般,锋利的爪子登时在来人身上抓了一把,辟邪乃是兽中之王,爪子锋锐如刀,但凡是有些见识的人,便明白不能得罪辟邪丝毫,上一回黛玉说起辟邪半夜咬掉了刺客半个身子却也不是说笑,可见辟邪之狠,今日进来的却不过就是两个女孩儿罢了,自然只听得一阵惨叫之声。
睡在外间的风月等人其实早已警醒,只是知道辟邪凶悍,不管来人是谁,只要欲伤及黛玉者,他更有嗜血之狠,且姐妹几个也都明白,能在贾家房里自在走动的,也必定是贾家之人,若是她们出手,不管伤了谁,对贾家面上都不好看,若是辟邪伤了人,那就另当别论了,大黑夜里的,谁还能随意在姑娘房里走动不成?咬了抓了也是活该!
不过此时听到这惨叫之声似是宝玉之音,让姐妹几个不觉诧异起来,忙起身披衣,点了宫灯过去瞧,外面也惊动了贾母。
已有极多的灯移到了黛玉房里,房中亮如白昼,给辟邪抓了的人,不是宝玉和袭人,又是哪个?
黛玉原已歇下,睡得正香,正迷糊之间闻得辟邪怒吼之声,紧接着又是人声嘈杂,不觉心中烦闷,小手往外挥起了帐子,半个身子探出了被子,青丝散乱,脸色迷蒙,带了一丝慵懒和羞涩,晶莹如玉的肤色衬着红扑扑的小脸蛋,看了直想让人咬上一口,半眯着黑白分明的眼儿,大声嚷道:“好端端的,臭辟邪叫什么呢?好烦!回去让四哥揍你!”
贾母早已颤巍巍到了房里,抱着正痛哭的宝玉“肉儿心肝”地叫着哭起来,一叠声吩咐人去请太医。
黛玉不觉眉头一拧,鹦哥已经轻轻挽起了纱帐,让黛玉瞧着给辟邪抓破了头脸的宝玉和袭人。
辟邪的爪子是何等凌厉的?且纵横如风,若不是嗅出了宝玉身上的气味,瞧在黛玉的面上放轻了劲道,只这一抓,只怕也已经让他开膛破肚了,哪里还只是头脸身子给抓了数道痕迹?也是破了点皮儿罢了。
黛玉蹙眉下床,罩上一件粉底翠花的长衣,轻声问道:“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宝哥哥怎么竟到了黛玉房里来?”
贾母素知宝玉从小性情,仗着自己溺爱,又是跟姐妹们内帏厮混惯了的,从小儿也是和湘云一床睡一桌吃地长大,今见黛玉来了,不管模样性情,又比湘云强上百倍,他自然心生亲近之意,巴不得寸步不离黛玉,偏生黛玉对他倒是神色淡淡的,不比别人和他那样亲近,他便半夜里起身想到黛玉房里与黛玉同睡。
只是这些缘故,全是素日自己溺爱所致,怎么能在风月慧人这些外人跟前启齿?
故而贾母含糊道:“只怕是宝玉夜间起来解手,走错屋子了,所以给狮子抓了一把。”
雪雁年纪小也还罢了,慧人原是跟着贾敏,风月又是跟着桃花夫人,素日宝玉所为自然也有耳闻,略一思索,便即明白。
辟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到黛玉脚下,柔顺地趴下,愣是不管贾母和那些丫头的呼天抢地。
哼,什么走错了?牠可明明听到他在房外细细私语要与小主子一床睡,真个儿该死,小主子岂能是凡人随意碰触的?
纵然是神瑛侍者下世,也不过就是一副皮囊而已,染了尘世的气味,不能轻易碰触小主子纯净之灵。
神瑛侍者,瑛者,原就是一块似玉的美石,哪里是什么无暇美玉?赤瑕宫,也不过就是带着瑕疵罢了。
黛玉不解辟邪心中所想,什么神瑛侍者什么赤暇宫的?从未听说过,故而只顾着跟前的事情了,瞅着宝玉鲜血淋漓几道抓痕,大概也明白他进自己房中之意,略蹙眉对贾母道:“可巧外孙女随身倒是带了一些金疮药,皆是宫中御用的,极少留下疤痕,慧人姐姐拿些来与宝哥哥用罢!大夜里的,纵然是外祖母打发人去请太医,只怕也是不得门而入。”
贾母只赶着吩咐人替宝玉收拾,擦了药,方才略好些,只是怕日后这些抓痕会留下疤,倒是让贾母十分心疼。
冷眼瞅着一旁跪倒在地上的袭人,贾母怒道:“少爷走错了姑娘房里,你这个大丫头是做什么的?竟是白吃了饭的?也不说劝一些儿,由着爷们胡闹?要你是什么用?原本就是瞅着你克尽指责,能劝着爷们一些,哪里知道你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