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然如此说,到底还是请了两人进屋去坐下,亲自烹茶款待。
看着山居简陋,四面画作,黛玉也没细看画的是什么,只是见到蒲团竹塌,一尘不染,便轻叹道:“这些年,倒是苦了妹妹了。”
惜春抿唇一笑,幽娴地道:“我倒是没什么苦,依着那府里的罪,该当诛灭九族,我原也是逃不过的,我能在这佛门清净之地修行,也是福分了。”
歪着头只顾着看黛玉,指着满壁上的仕女图道:“这几年,我画了许多许多姐姐的画像,缅怀着昔日情分,倒是没有想到,姐姐竟是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
黛玉不禁抽了一口气,却是满壁上,挂着的,竟然都是自己的画像。
或是凝眉轻颦,或是飘荡秋千,或是拈花微笑,或是皇后威仪,一个人,千万百姿态,无一不是栩栩如生,美不胜收。
黛玉深深地看了几眼,叹道:“与你相比,我却是薄情极多。”
是她,即使贵为国母,也没有好好照顾好这个小妹妹。
“何谓薄情?又何谓深情?我却觉得姐姐活出了人生的真味,这一生都无可遗憾。”惜春淡然一笑,凝眸看着黛玉,道:“我原想,为姐姐画到了一千幅仕女图,以解我对姐姐的思念之意,我便离开姑苏,再看天下山水。”
一千幅?黛玉有些咋舌,道:“亏得你好耐心,画了这么许多,做什么?可是画到了一千幅?”心中却尽是感动之意,这个惜春啊!
惜春含笑道:“到今日为止,方才所画,是第九百九十九幅,加上姐姐的书法诗词,越发好了。却原来,佛祖果然是显灵的,我的一千幅仕女图,第一千幅并不是画,而是活生生的姐姐。”
敏慧细细地品着画像,嚼着那万种风情,笑道:“惜春姑娘画这些话,可仔细四爷知道,还不得被醋海淹着了。”
想起胤禛的醋性儿,敏慧也不觉好笑起来,与小辟邪吃醋?哈哈!
惜春不禁一笑,道:“没想到,四爷还是这般。”
黛玉凝神看着她清淡容姿,看着她依然纯净的脸庞,轻声道:“他还是这般,那四妹妹你呢?不也依然是年轻时候的四妹妹,一点儿都没变?”
惜春摸了摸脸,笑道:“老天不爱我的,姐姐生得美,老天爷厚爱,竟是没有一丝儿变化,还是那样淡雅好看,四爷一定爱极了姐姐。我都老了,走出去,人家都是要叫我一声:‘喂,老师父!’”
敏慧却笑道:“你在一个人眼里,却是永远不老!”
惜春面色一红,嗔道:“你每一回来,都要嚼一番舌根,越发可厌了!”
敏慧圆圆的脸上一团和气,看着惜春容色,款款地道:“我倒不是白嚼舌根,越发想起了,这几年,惜春姑娘走遍山山水水,好像士伦麾下的一个捕头也跟着走遍了,倒是年年都不忘送些土仪给我们。”
黛玉奇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怎么路上你却没说呢?”
再看惜春的时候,只见她面红如火,羞不可言,心知他们必定是郎情妾意,只是惜春冷漠,不喜多言,金佳士伦与敏慧亦不是多嘴之人,以至于那凤舞连惜春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倾心相待十数年。
惜春啐了一口道:“这原是佛门清净之地,你们却在这里嚼这些红尘姻缘做什么?仔细佛祖怪罪了!”连忙合十念念有词:“罪过,罪过!”
黛玉怜爱地看着她,轻笑道:“因缘与姻缘,岂不是相同的?若没了因,又何来缘?若是没有了缘,又何来姻?傻妹妹,佛祖也是有见识的,岂能怪罪你?若不然,菩萨怎能会送子?没有姻,又何来送子之说呢?”
惜春轻叹道:“我都老了,也没了那份心思,只想着这般过下去罢了。”
扬起眉,笑看着黛玉道:“姐姐怎说我的事儿?快些说说,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原是走在了别地儿,偏生竟是听说了帝崩后薨之事,吓了我一跳,心痛了好些日子。”自己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才不要别人笑话自己年老逢春,一个出家人,动了那番子心思。
黛玉脸色温柔地凝睇着她,温婉地道:“我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只觉得,你这只孤雁,与那只孤凤,倒是合得来,想听听你们走过了多少山水呢!”
惜春脱口而出:“姐姐怎么知道他是孤凤?”
一句话说,登时羞得脸都熟透了,似冒着丝丝热气。
黛玉俏然一笑,道:“我只知道他唤作凤舞,孤身一人,岂非孤凤?”
顿了顿,握着惜春的手,叹道:“我常常与四哥说,这一生,我算是不枉走了一遭儿,我的一辈子都是完美无缺,可是却不曾照顾好妹妹。”
惜春垂眉低眼,淡淡地道:“其实,姐姐已经照顾我极多了。贾府赫赫百年,末世却骄纵跋扈,又处处害四爷,本就是死有余辜,没有诛灭九族,未尝不是瞧在姐姐的份上。我能平安无事,以出家之名,避开贾府灭顶之灾,这些,原都是沾了姐姐的光,我心里已经感念不尽了。”
抚了抚缁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惜春又抬眸笑道:“单是这一份恩情,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姐姐又怎么能说没有照顾好我呢?”
听了惜春的话,黛玉心中方有些释然,笑道:“既然如此,我这颗悬了半世的心,也总算是放下来了。”
伸手轻轻挽了挽耳畔的鬓发,绾在耳后,黛玉才又笑道:“我倒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是生是死也与我无干!只是你原是我的姐妹,一个真正能贴心的姐妹,可不想与你心里生了什么隔阂,我一辈子都放不下心的!”
惜春心中蓦地里涌上一种感动,知道黛玉说的是实话,她亦是真真切切将自己当做姐妹看的,脸上亦浮着淡淡红晕,道:“我对你,可没隔阂!”
“我知道,单单看到你为我画像的这一份心,我就知道。”黛玉凝视着惜春的脸,眼里带笑,也生亲昵,姐妹的心,刹那间串成了一块。
惜春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道:“这才好,你可别来做媒婆!”
一句话说得敏慧一旁捂嘴轻笑,黛玉亦是莞尔,故意道:“你不说,我倒是忘记了,那只孤凤,真格儿是来求我的恩典呢!”
惜春急红了脸,道:“姐姐什么爱上做媒婆了?这可不是我的姐姐了!”
清瘦的脸上,急起来,虽当冬日,倒是冒起了细细的汗珠儿,莹然闪烁。
黛玉拿着手帕与她拭汗,口内轻道:“瞧你急得一脑门子汗做什么?我才不会这样多心,为你们牵什么红线!这样的事儿,原是你情我愿的,哪里谁做媒,就非得成双?我也没这份闲心。”
况且,她又不是红娘,岂能如此行事?
越发让人笑话了,好好的一个女儿家,别的不做,单做起媒婆来。
更要紧的是,姻缘天注定,她说也好,不说也好,倘若是注定的因缘与姻缘,也不是惜春所能避得开的,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惜春这才放了心,嫣然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姐姐呢!”
敏慧一旁笑意盈盈地道:“夫人倒是姑娘的好姐姐了,只可怜我了。”
惜春不解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道:“你如今做了知府夫人,又是先皇先后旧仆,锦衣玉食,还有什么可怜的?你也多走走,去瞧瞧那些没了饭吃没了衣裳穿的穷苦人,那些才是可怜人呢!”
敏慧不觉指着惜春笑道:“夫人你听听,好歹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一副性子,口里不让人,竟是让我爱也不是,厌也不是了。”
偏生惜春气性大,不觉冷笑道:“几句话算什么呢?就是服侍了我好几年的入画,我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若是这点子话都听不得,明儿里你也别到我这山间寒舍来,接不起你这位来做媒的知府夫人。”
方才是急得脸通红,如今却是气得脸通红,丝毫不让人。
敏慧素日里瞧在黛玉面上,且她生性贤惠稳重,却也不在意,叹道:“我倒是一番好心思,惜春姑娘这样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惜春抿了抿嘴,眉梢眼角虽有气恼之色,却更添了三分羞色。
黛玉心内瞧得奇异,知道惜春与凤舞,定非凤舞一厢情愿。
想了想,黛玉素知惜春性子,却也并不多言,只是柔声道:“四妹妹,好容易我们姐妹相见,你可愿意与我一同住几日去?我们家的辟邪,可是生了小辟邪了,像小狗一样可爱。”
一句话,果然惹得惜春注目,喜道:“小辟邪?可咬人不咬人?往日里那个大辟邪,最是不容人近身的,怎么却是生了小辟邪了?啊,那只大辟邪竟是母辟邪的?不是公的?这可好玩了,我喜欢小狗一样的辟邪!”
随即狐疑地道:“大辟邪那样大,小辟邪怎能小得像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