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车头灯仅仅能照亮前方不足二十米的铁轨,然后那些微弱的光线就被漫无边际的黑夜吞没了。
正当火车要驶出车站的时候,黑暗中忽然亮起一抹诡谲的红色,就像山野猛兽的眼睛。
列车长猛然推上制动杆,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之后,火车慢慢停了下来。
秦天保惊讶之余,下意识地高声喝道:“你干什么!”
“长……长官,前面有红色信号灯。”列车长伸手指着前面的红色光芒说道。
秦天保定了定神,转身朝着一旁的唐龙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抄起冲锋枪带着几名士兵冲下火车。
秦天保双臂叉在胸前,站在污浊的车窗后面,冷冷地看着唐龙等人猫着身子沿着铁轨向前移动,红光越来越近,然后一个人影从黑暗中闪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铁路工人的长款棕色胶皮雨衣,雨帽扣在头上,双臂举起,右手提着一支摇摇晃晃的信号灯。
唐龙走到他面前,一手端枪一手抄过信号灯,示意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擒住他的双手,然后指挥其他人的掩护,将这个人押回到火车上,看到秦天保早已等候于车门处。
秦天保伸手将那人的雨帽掀开,看到一张颇为眼熟的面孔,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低声喝道:“怎么是你!”
这个神秘人正是军统在华北地区地下抵抗组织的负责人——宋飞。
“秦司令,故人相见,不必这么紧张吧。”宋飞笑着说。
秦天保朝唐龙瞄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示意上车前已经检查过,此人身上没有携带武器。
“你怎么来了?”秦天保皱眉问道。
“自然是为了救秦司令一命。”宋飞回答道。
“你把话说清楚。”秦天保上前一步急道。
“眼下情况危急,请秦司令先护送刘先生返回候车楼,在下自当全盘相告。”宋飞小声说道。
“返回候车楼?”秦天保盯着宋飞说道。
“正是。”宋飞点头道。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秦天保问道。
“我若有害人之心,为何冒险来此?”宋飞淡然地反问道。
“好。”秦天保点了点头,转身向唐龙说道,“命令火车返回站台。”
“慢!”宋飞急忙制止道,“不可这样。”
“那该如何?”
“秦兄就此下车,徒步护送刘先生返回候车楼,列车继续往前走。”宋飞说道。
秦天保想了想,然后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火车在轨道上停了片刻后,再次拉响汽笛,徐徐向前驶去,有节奏的“哐当——哐当”的巨大噪音掩盖了一行模糊的人影朝着站台跑去的动静。
回到候车楼,唐龙忙着四处安排明暗哨卡和巡逻组,诺大的贵宾候车室里只剩下刘宗明、秦天保和宋飞。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秦天保问道。
“有人埋伏在渡线铁道旁,计划炸毁火车。”宋飞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
“这是中统华北锄奸队谋划的。”宋飞望着秦天保说道。
“这位是……”一旁的刘宗明听到这些情况也是面色大变,于是急忙问道。
“他是……”秦天保犹豫了起来。
“刘先生,在下军统华北抗日救亡联络处负责人。”宋飞朝着刘宗明抱拳道。
宋飞一言既出,不仅刘宗明傻了眼,就连秦天保也愣住了。
“啊?这……”刘宗明不由得一愣,然后转头看了看面色尴尬的秦天保,“秦司令与这位宋先生可是旧识?”
宋飞不等秦天保接口便说道:“我与秦司令有过一面之缘,我们虽彼此身处敌营,但是在下对秦司令的人品颇为佩服。”
“既然如此,宋先生何必要冒险救刘某人?”刘宗明隐约感觉到两人之间或有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于是转移了话题问道。
“刘先生为何曲折北上?”宋飞反问道。
“志有不同,不相为谋。”刘宗明含糊其辞地回答道。
“恐怕不止这些吧。”宋飞笑着说,“刘军长在勘正内乱时屡立战功,屡受委员长嘉奖,抗战开始后,刘军长久为何将军所依仗,不仅节制西南诸省财政,又兼战备物资采购和军械生产两项重要任务,堪称国之栋梁。可是您现在却轻车简从独身北上,不仅置身险地,更不惜背上汉奸骂名,也要脱离重庆政府,这其中冤屈辱没,刘军长就不打算有朝一日得以昭雪吗?”
“宋先生莫非是要劝刘某反正吗?”刘宗明被宋飞说到心事,不由得皱眉道。
“非也,非也。”宋飞笑了起来,“宋某此次前来,就为护送刘军长一程。待过了保定,刘军长自然可高枕无忧了。”
“宋先生既为军统中人,隶属重庆政府,本应对刘某杀之而后快,为何还要相助?”刘宗明问道。
“刘军长所受不公之待遇,宋某已略有耳闻,更恨中统妄为走狗,不顾是非曲直,先将一众罪责推在您身上,然后再灭口毁案。”宋飞沉吟了一下又说道,“故此受命于上峰,特来相助。”
“宋先生大恩,刘某必不敢忘。”刘宗明抱拳道。
“刘军长,常言道山水总有相逢时,往后咱们还有打交道的机会,到时候还望您手下留情。”宋飞抱拳道,“若是有朝一日恢复山河,咱们也好相见。”
“宋先生的话,刘某明白。”刘宗明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日后若是不巧在公事上遇到军统的兄弟,刘某也自当关照。”
“有刘军长这句话,我们也一定办事谨慎,尽量不给您添麻烦。”宋飞说道,“今日一见,务请刘军长恪守机密。”
“这个请宋先生放心。”刘宗明点头道。
“既然如此,宋某告辞了。”宋飞朝着两人拱手说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刘宗明说道。
“后会有期。”宋飞说罢转身径直走了出去。
刘宗明和秦天保对望了一眼,两人一时无话,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微妙而尴尬。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隆隆声响,没过多久唐龙便跑了进来。
“火……火车炸了!”唐龙满脸惊慌地喊道。
“看来此人说话果然不虚啊。”刘宗明望着秦天保说道。
“还是刘先生洪福齐天。”秦天保垂首道。
刘宗明拍了拍秦天保的肩膀,然后说道:“老弟,今夜一过,咱们可就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了。我看咱们两人还是有缘分的,以后有机会来北平转转,争取更大的发展机会。”
“多承刘先生栽培。”秦天保毕恭毕敬地说道。
刘宗明从兜里掏出美国产的老鹰香烟,分给秦天保和唐龙。三人坐在候车室里,一边默默地抽烟,一边听着远处传来的时断时续的枪响。
火车发出的爆炸声惊动了整个保定城,包括正在穿街走巷赶路的陆柏龄。
此刻他的车队正好移动到教堂及西洋医院背面的巷子,这是一条只有不足五米宽的小路,道路北侧的高墙里面是用于存放药品和停放死尸的仓库。
听到爆炸声后,陆柏龄急忙叫司机停车,然后探出脑袋问车外步行前进的满辉刚才的巨响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满辉打发了两个身手敏捷的士兵去打探消息,几分钟之后,士兵回报是铁路线上发出的爆炸声,大概位置在客运站和货运站之间的渡线上。
陆柏龄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立刻凉了半截,他急忙催促司机立刻开车,改朝城东郊外的部队大本营方向前进,又命令满辉用电台呼叫值班部队出动沿途接应。
队伍向前行进了不足五十米,前面的开路车忽然打滑,一头撞到路北的高墙上,然后斜楞着横在路中。紧跟着后面的轿车来不及刹车,撞到了开路车后门处。
幸亏两辆车的速度都不算快,才没有造成翻车的后果。
饶是如此,陆柏龄也因为反应不及而被撞的满脸是血,他身旁的程副官受伤更严重,一头撞在前排椅背上,就此昏了过去。
陆柏龄掰开门把手,一脚踹开已经变形的车门,踉跄着从车里爬出来,这时他的面前亮起一道强光,刺得他无法睁开眼睛。
“来人!来人!”陆柏龄高喊道。
背部一阵剧痛让他不由得低下头,然后看到了一双皮靴。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满辉站在他身边,手中正挥舞着精钢打造的枪托。
“砰!”
这是陆柏龄被砸晕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密室,前方吊着一盏昏暗的瓦斯灯。
他感觉自己脑袋上怦怦跳着,然后一阵钻心的疼痛感传来,使得他不由得颤栗起来,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清楚眼前的情景,却发现自己的左眼皮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陆兄,别来无恙啊。”
一个男声从瓦斯灯后面的黑暗处响了起来,陆柏龄心里咯噔一下,他听出这正是隋进的声音。
从隋进在火车站遇袭那天起,一幕幕场景在陆柏龄的脑子里飞速旋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隋进设计陷害了。
“隋……隋进?”陆柏龄挣扎着喊道,“是你吗?隋进!”
“陆兄的耳力还真好。”隋进拖着一把木椅来到他面前,然后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
“兄弟,这玩笑开大了吧。”陆柏龄强忍着疼痛说道。
“比起陆兄您开的玩笑,我这个算不得什么。”隋进笑着说。
“兄弟,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陆柏龄喘着粗气说道,“我想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这不是正跟您好好说话吗?”隋进翘起二郎腿说道,“陆兄想不到我还活着吧。”
“兄弟福大命大,自然是长命百岁。”陆柏龄挤出一副笑脸说道,“别人以为你不行了,但是我从来都觉得你肯定能挺过来。”
“既然您觉着我福大命大,干嘛还要费这么大劲算计我?”隋进笑着问道。
“你听谁说的!”陆柏龄有气无力地叫道,“这绝对是有人挑拨离间!我发誓,我从来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否则的话,我陆柏龄不得好死!”
“陆兄,有道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既然干得出来,为什么不敢承认呢?”隋进语气平静地说道,“事到如今,你还心存侥幸不成?我如果没找到十足的证据,能大老远把陆兄请到黑鸦岭来吗?”
“黑鸦岭?”陆柏龄失声叫道,“你……你怎么……”
“我怎么把你从保定城里带出来的是吧。”隋进笑着说,“你前脚带人出去执行护送任务,我后脚就带人占了城防司令部,把你的人马全都换了下去。”
“那可是……”陆柏龄诧异地望着隋进,还想问些什么,却因为疼痛打断了思考能力。
“可是你的大本营是吧。”隋进似乎看透了陆柏龄的心思,于是笑着说,“你还记得之前收编了我三千多人的队伍这件事吧,你还真以为天上能掉那么大的馅饼给您陆司令吃?实话告诉你,那是我故意让你收编的,现在我的人还是我的人,你的人也成了我的人了。”
“你……你……”陆柏龄浑身哆嗦着,表情因为身体和心理双重的痛苦而扭成一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隋进定定地望着陆柏龄说道,“你杀了我最爱的人,你说我能不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你吗?”
“好,好,好。”陆柏龄点了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含混不清地说,“我认输了,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不着急。”隋进笑着说,“还得委屈陆兄在这儿多住几天,我已经派人去旅顺口接嫂子和您的孩子去了。”
“你……你说什么……”陆柏龄听到这句话,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家人嘛,死也要死在一起。”隋进笑着说,“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求求你,放了我的家人吧。”陆柏龄完全崩溃了,声嘶力竭地哀嚎起来。
“陆柏龄,是你先招我的。”隋进收起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