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码头上人潮如织,一派混乱喧嚣的样子。
“又是一艘难民船!”站在岸边的码头登记员老牛摇着头叹道。
一艘火轮船鸣着刺耳的汽笛,慢慢靠在码头上。
船板落下,难民像渣土一样倾泻而下,朝着岸边涌去。
一个裹着披风的男人混迹在衣着褴褛身形枯槁的难民潮中,低着头跟着人群朝前跑。
岸边的高地上是警备局设立的检疫关卡,人潮涌到那里,停滞在关卡前方的开阔空地上。
这个男人悄悄离开了盲目前行的队伍,闪身拐进了一条通往树林的小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远处的空地上,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举动。
这个男人就是军统华北地区敌后战线的负责人,宋飞。
他此番甘冒奇险,孤身穿过层层封锁线,来到陪都重庆,就为了见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他的直属上司,李淑平。
宋飞一边快步前行一边脱掉了那条肮脏不堪的披风,随手扔进树林里。
为了完成这趟穿越火线的旅行,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也没吃什么食物了。
树林另一侧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周围没有人。
宋飞弯下腰,在左前轮上方的轮眉里面找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把车钥匙,还有一打钞票。
他打开行李箱,里面放着两套衣服,一套是笔挺的西装,另一套是很普通的黑布长衫。
过不多时,宋飞换上了长衫,由一个落魄的难民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轿车司机。
傍晚,已经休整完毕的宋飞终于在山顶上见到了李淑平。
“这次叫你回来,我也是迫不得已。”李淑平说道。
“我明白。”
“有几件事,发电报还是不保险,必须当面说。”李淑平说道。
“请指示。”
“第一件事,你回去以后马上着手建立明暗两条运输线,一定要用两批完全不同的人马。明线以正常流程上报,暗线只有你、我和负责经营的同志知道。”李淑平说道。
“是。”
“明线是用来掩护的,有一天要牺牲掉。”李淑平看了宋飞一眼说道,“你要有个准备。”
“我明白。”宋飞垂下眼皮说道。
“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李淑平拍了拍宋飞的肩膀说道。
“是。”宋飞点头道。
“明线和暗线同时启动,但是一定不要让他们交叉。”李淑平叮嘱道,“这条暗线以后是我们主力的运输线。”
“是。”
“第二件事,你回去布置一下,找机会连上钱怀恩。”李淑平说道。
“怎么,我们要有动作了吗?”宋飞问道。
“本来我还想再抻一段时间,但是现在华北地区压力大,不得不提早启动了。”李淑平叹了口气说道,“这副牌是越打越少了。”
“连上之后呢?”宋飞问道。
“保持渠道稳定,我可能随时要用。”李淑平简单地说道。
“要不要动用吴佳惠那条线?”宋飞问道。
“不要。”李淑平摇头道,“吴佳惠这条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
“好的,我回去再想办法。”宋飞点头道。
“第三件事。”李淑平压低了声音说道,“刘军长好像要跑。”
“哪个刘军长?”
“何将军手下那个。”
“他为什么要跑?”
“下个月,他就要进前敌委了。”李淑平说道,“这种贪生怕死的人,早就谋划好退路了。”
“前敌委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他有什么可跑的。”宋飞皱眉道。
“危险并非只来自于枪炮。”李淑平说道,“有的时候,笔墨更能杀人。”
“噢。”宋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如果他真跑了,你们就要不计一切代价把他截住,必要的时候可以执行一切手段。”李淑平严肃地说道。
“明白。”
“我听说最近保定出了一些乱子?”李淑平点了支烟,又给宋飞一支,然后问道。
“是出了一些。”宋飞点上烟继续说道,“不太平。”
“我听说出了个隋进?”
“是啊。”宋飞点头道,“此人原是钱怀恩的部署,现在看起来好像已经自立山头了。”
“他被袭击了?”李淑平问道。
“有这个方面的消息,他的情妇被打死了,但是他的伤势一直不明朗。”宋飞回答道。
“他哪儿来的情妇?”
“就是钱怀恩原来的情妇。”
“这件事会不会是钱怀恩派人干的?”
“应该不会,秦天保最近也去了保定,亲自带队保护隋进住的医院。”宋飞摇头道,“如果是钱怀恩派人干的,那只能是秦天保。但是看秦天保也很震惊,不像事先知道消息的架势。”
“那你看是什么人干的?”李淑平问道。
“肯定不是秦天保,也不是八路,我想搞不好是伪军之间起了内讧了。”宋飞分析道。
“你这么看?”
“目前没有别的证据,只能用这种排除法,毕竟保定附近带枪的就那么几拨人。”
“中统的情报站是不是都被扫荡了?有没有死灰复燃?”李淑平忽然问道。
“这个……”宋飞也愣了一下,然后说道,“我确实没有根据回答这个问题。”
李淑平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看有没有可能是中统残留在保定的人马干的?”
“如果他们要动手,怎么着也得先动秦天保吧。”宋飞皱眉道。
“我答应给八路一些支援,你们之间联系了吧。”宋飞问道。
“这件事已经做了。”宋飞回答道。
李淑平拍了拍宋飞的肩膀,然后笑着说:“对了,你现在晋升上校了,恭喜你。”
“谢谢。”宋飞微笑着回答道。
“这次见面之后,估计再见就难了,你好生保重。”李淑平叹了口气说道。
“你也保重。”宋飞敬了个军礼说道。
宋飞在重庆呆了两天,然后经陕西、山西秘密返回到河北。
一路上,他反复琢磨着李淑平布置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建立明暗两条运输线。
建立暗线的任务自然是要交给吴佳惠的,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个任务。
可是由谁来建立明线呢?
按照李淑平的潜台词,这条线似乎是为了给暗线打掩护用的,也就是说,迟早有一天这条线上的同志是要被牺牲掉的。
想来想去,宋飞觉得似乎只有自己来做是最合适的。
他手中的牌已经全部打出去了,除了和八路的秘密联系。
如果把八路拽上,也许还能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想到这里,宋飞下定决心,拉着八路的敌后战线一起干这票有去无回的买卖。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用一条明线来掩护暗线。只要把暗线隐蔽好,何必还要白白牺牲那么多宝贵的同志做一条明线呢?
这个明线画蛇添足的计划,宋飞实在是想不通。
其实李淑平和他的想法一样,都在为上层这个莫名其妙的决策而困惑。
一定还有别的隐情,李淑平心想,我倒要看看,这帮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他一方面向上打报告说华北地区的运输线已经着手建立起来了,一方面又紧盯着重庆的情报黑市,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黑市情报交易有一种特殊的方式叫闷抓,就是先交钱,后拿情报,情报里什么内容,关于什么方面什么人一概不知道,颇有赌博的味道。
往往闷抓来的情报含金量是最高的,价格也是最高的,绝大多数闷抓来的情报都会身价翻几番的进入高级情报市场,但有的却从此销声匿迹。
这是因为人们发现他们掌握的情报太重大了,以至于威胁到他们的生存,所以只好忍痛把情报销毁了。
李淑平非常喜欢玩闷抓的游戏,于是他又去找黑市老大岳掌柜了。
“我手里有个情报,黄金一百两,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岳掌柜神秘地说道。
“什么时候来的?”李淑平打探道。
“昨天。”
“昨天什么时候?”
“晚上。”
“哦?”李淑平来了兴趣。
岳掌柜将一个铅封好的牛皮纸袋子放到桌上,然后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是八十两收的。人家想卖一百两,我没答应。为什么呢?因为我看他来得急,所以估计走得也急。果然,他问我多少钱收,我说八十两,他就点了金条走了。”
“点了金条?”李淑平问道。
“没错。”
“这是要远走高飞啊。”李淑平皱眉道。
“是啊,但是他找的中人确实很可靠的,既然人家答应给他作保,我也没理由怀疑他。”岳掌柜说道。
“要是砸了怎么办?”
“砸了您带队抄了我的家,我从此关门不干。”岳掌柜说道。
“你还挺相信这个中人的。”李淑平笑着说。
“干我们这行的,就讲求个信字。”岳掌柜说,“要不然你凭什么拿一百两黄金买个牛皮纸袋子。”
“是啊,咱们常来常往嘛。”李淑平笑道。
“李公子,能交代给您的,我是已经全兜了。您能从其中听出个子丑寅卯,那是您道行深。旁的话,您再问,我这儿也没有了。“岳掌柜抱拳道,“您总是照顾我们生意,所以这个东西我第一个拿给您看,别人连听都没听过呢。您要是拍了板,东西您先拿走,咱们常来常往,您什么时候给钱都行。您要是没瞧上,那我可就收了。”
“啪!”李淑平拍了下桌子,然后从岳掌柜手里拿过牛皮纸袋。
他刚要打开看看,就被岳掌柜拦下了。
“您里屋请。”岳掌柜郑重其事地说道。
“哟?”李淑平扬了扬眉毛,“岳掌柜,看来这东西不是凡物啊。”
“一百两的买卖,咱们不是没做过。”岳掌柜摆手说道,“可是这个东西,中人曾经嘱咐过,一定得请买家自己看。我知道您腰里是带这个的,您是大理寺也好,锦衣卫也罢,说捏死我们就跟捏死个臭虫似的。所以还请您多走两步,也给我留条生路。”
“也罢。”李淑平站起身说道,“岳掌柜这生意经是越来越高明了。”
“一般二般的事,我巴不得给您端茶倒水,多伺候会您。”岳掌柜笑着说,“您多担待。”
李淑平拿着牛皮纸袋进了密室,然后在昏暗的灯光下打开铅封,抽出文件,在灯光下面观瞧。
第一行字,就让他一阵头晕目眩,头上起了冷汗。
“校长”这两个字,正是他的顶头上司的笔迹。
这份文件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一份请示函,第二部分是请示函附上的报告,第三部分是与报告相关的情报。
李淑平看完这份文件后,已经是浑身大汗。
这是一份关于在华北地区建立秘密运输线的报告,在请示函中,就已经言简意赅的将它的全部内容描述出来。
这是个环环相扣、一石四鸟的计划,简单说就是迷惑敌人、铲除异己、引蛇出洞、栽赃八路。
迷惑敌人是指用华北地区情报人员的牺牲和南部秘密运输线的败露为代价,掩护真正的后勤交通命脉:中缅运输线。
铲除异己是以南部秘密运输线的败露为由头,打压何将军的势力。
引蛇出洞的蛇就是日寇隐藏在重庆政府内部的高级特务,通过故意泄露两条运输线的机密情报来查找这个高级特务和他腐化的政府要员。
最后,通过与八路敌后抗战组织合作打通华北地区秘密运输线,将失败的责任栽赃给对方,从而为日后的反攻倒算增加筹码。
在这个过程中,李淑平的角色就是那颗箭石,最终的命运是和这个计划一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