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满江像一摊腐败的老猪肉堆在榻上,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吞云吐雾中能看出一丝起伏。
周妈小心翼翼地在旁边伺候着大烟枪下面的火苗,既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
“嘭”地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毛手毛脚的年轻副官闯了进来。
“姐夫,金条已经到了。”他跑到榻前,贪婪地闻了闻大烟的味道。
黄满江没有睁眼,也没说话,艰难地扬了一下脸。
副官见色,急忙退了出去。
“要不,我把柳妹儿叫来好好伺候黄旅长?”周妈见缝插针地说。
黄满江依然没有睁眼,也不说话,而是艰难地点了下头。
从房间里退出来的年轻人名叫周德顺,他的姐姐叫周柳柳,他的姨娘就是周妈。
他们之间并无实际的亲戚关系,而且真正姓周的,只有周妈一人。
周妈出身并不十分卑微,父亲在前清衙门里做个抄录的差事,兄妹四人,住在京都南城。
到了民国,她父亲便丢了饭碗,只得在琉璃厂混饭吃,于是家道很快沦落了。
周妈自小爱慕虚荣,十六岁的时候下了海,钻进了八大胡同。
她父亲气得吐了血,一家子和她断了关系。
从此她一叶浮萍,漂在这物欲横流的风尘浮世中。
各行各业都有祖师爷,人们常说各命入各行,被祖师爷看上的多半才能做到行里的翘楚。
周妈还不是周妈的时候,基本算是京城颇有名气的窑姐儿,大约就是命里注定吧。
二十岁那年,周妈从人贩子手里买到了年幼的周柳柳,并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人贩子,周柳柳就死在家乡的饥荒了。
连周妈都说,周柳柳是个好命的女人,自从懂事以后就不愁吃不愁喝。
每个窑姐身边都有两个人,一个是贴身丫鬟,也是未来的接班人;另一个是干儿子。
女人在外觅食不易,家里总得有个房梁,哪怕是个又软又潮的烂木头,也比房塌了强。
而且,哪怕是青楼女子,也是重男轻女,有子万事足。
周妈把周德顺从他亲娘手里接过来的时候,这个不足十斤的小婴儿狠命地哭叫着。
于是周妈急忙撩开衣襟,露出半个又白又胖的胸脯,一下堵在孩子嘴上。
说也奇怪,孩子一下就不哭了,只是玩命地吮吸起来。
周妈感觉一阵酥酥麻麻,然后有点天旋地转。
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娘娘在满屋祥光中显了宝相。
周妈买这个男孩儿花了二十两银子,买女孩儿只花了三两。
而且儿子是花钱的,小丫鬟是给她挣钱的。
饶是如此,从娘俩见面的那一刻起,周德顺就成了她一辈子的心头肉。
尽管周妈是个风尘女子,但一腔母爱丝毫不少。
当年为了从辫子军手下救出调皮捣蛋的干儿子,她像一只发了狂的母猫嚎叫着顶着枪口和刺刀扑了上去。
这一下,倒是把两个十八九岁的大头兵吓着了。
等他们缓过闷来,举抢就要打的时候,黄满江来了。
他喝止住士兵,又看了风华正茂的周妈。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但是仅过了半个月,黄满江就仓皇跑走了。
可见在国破家亡、兵荒马乱的世道,任谁也不会活得好一点。
那时候,周柳柳还是个黄毛小丫头。
又过了五年,黄满江剪掉了辫子,穿着黄呢大衣和牛皮靴子再次打回京师之后,特地打发人来找周妈。
然后周妈左手拉着已经初长成人的周柳柳,右手拽着周德顺,跟着通讯兵来到黄满江的营房。
这是黄满江第一次见到周柳柳,便被她眉眼之间那一抹似有似无的哀怨吸引住了。
早在周柳柳十岁的时候,算命先生袁铁嘴曾给她相过面。
他沉吟了片刻,然后才说:“此女相貌不凡,好好养她十年,将来就能享二十年荣华富贵。”
至于别的,无论周妈再怎么问,袁铁嘴都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几年之后,周妈迫于生计陆续把别的女孩儿打发走了,却唯独留下了周柳柳。
周柳柳从十五岁开始侍候内寝,对于人事早已一清二楚。
所以,当周妈看到黄满江直勾勾的眼神,接下来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黄满江从营长、团长一路干到旅长,周柳柳一直跟在他身旁。
直到卢沟桥枪响,他们一路南下跑到了武汉。
至于投递叛国、私吞国库的罪名,就按在了他麾下的钱怀恩营长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