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俊男回到安成县的时候,脸色差得很。
因为他在陆军部开会的时候,听说了日军攻破了南京。
南京沦陷,原本只是个军事问题。可是日军随后的暴行,把它变成了文明和野蛮的冲突。
松本俊男对此非常愤怒,在他心目中,日本皇军一直是为了带给中国文明和道德的高尚之师。
可是面对着会议室里那些兴高采烈的军官,他却无法将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
他隐约地感觉到,南京屠杀非但不能使中国人屈服,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愤怒和反抗。
当一个人面临绝境时,无论他之前多么懦弱无能,此刻也会为了求生而殊死一搏。
何况是一个国家,一个曾经在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始终凌驾于大日本帝国之上的巨人国家。
当他见到钱怀恩的时候,几乎产生了愧疚之情。
钱怀恩的脑子里只想着另外一件事,就是明天的西山古道之约。
松本俊男见钱怀恩情绪不佳,以为他也听到了南京屠杀的消息,因此不多时就起身告辞了。
临走之前,松本俊男将一个文件夹放在了钱怀恩的办公桌上。
这是华北自治会和日本陆军部联合下发的清剿抵抗组织和防止渗透的文件。
十天前,石门发生了一起针对日本军官的袭击行动。
大约十名平民装扮的武装人员埋伏在石门到铁路隧道工地的山路上,袭击了前往工地的车队。
四名中国人、三名日本陆军军官和五名日本铁路工程师在袭击中丧生。
七天前,天津英租界发生了一起暗杀,华北自治会副秘书长在家门口遭枪击身亡。
然后杀手们冲进他家,杀害五名成年人和两个儿童,并放火烧掉了房子。
三天前,华北铁路刚竣工的一段钢轨被炸坏,一辆运输军用物资的火车出轨。
司机、轮机长和十二名武装守卫全部死亡,货物大部分被洗劫。
三天前,日本陆军部车队在石门前往保定的路上遇袭。
双方交火近五分钟,袭击者脱离战斗,现场留下三名被打死的武装人员。
华北陆军部认为,以上事件说明华北地区已经遭到国民政府特务组织和抵抗组织的渗透。
随着战线的持续扩大,华北地区的日军规模将会逐渐缩小,控制能力也会不断下降。
因此,华北陆军部提出了加快扩充伪军规模的计划。
单独驻守一县的武装部队,五百人以下规模的至少扩充到七百人,编制为两个步兵营和一个火力连。
单独驻防一县兼备治安职责的武装部队,五百人以下规模的至少扩充到一千人,编制为两个步兵营、一个营级警备队和一个火力连。
按照这个标准,安成县的警备保安团将从一个只有三百五十人的营级警备队扩充到一千人规模的团级作战部队,白白多了两个营和一个连。
可是钱怀恩看完这份文件,却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日本人啊,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中国人。”钱怀恩说道,“一千人的队伍,才给配一个火力连。当年我跟着阎老西的时候,他都没这么抠门啊。”
“那武器装备呢,还有这一千人的人吃马喂,谁管?”秦天保问道。
“武器装备倒是有,日本人指着咱们卖命呢,家伙肯定会给全。”钱怀恩摇了摇头道,“可是粮饷就说不好了,搞不好又是地方自筹的老路子。”
“那咱们怎么办?这可是一个团的人啊!先不说粮饷,就这六百多人,咱们去哪儿招啊!”秦天保苦着脸抱怨道。
“这件事,咱们先不动。”钱怀恩把文件扔到桌上,“我看日本人没空到每个地方都转一圈,咱们先把数凑上去,把装备要来了再说。”
“松本俊男那边怎么解释?”秦天保问道。
“他现在俩眼全盯在铁路上,更没空管这闲事了。”钱怀恩说道。
“营长。”秦天保见四下无人,上前几步说道,“明天就是去西山口的日子了,您去不去?”
“去啊,我估计钟福就在他们手里扣着,怎么能不去。”
“您不能一个人去啊。”秦天保说道。
“嗯。”钱怀恩点了点头。
“我跟您去。”秦天保脱口而出。
他早就想说这句话,但是钱怀恩一直不提这件事,他也一直找不到机会说。
“你去把隋进叫进来。”钱怀恩挥了挥手道。
自从信封从天而降那件事发生以后,秦天保和隋进就住进了司令部前院的西厢房,之后就一刻也没有离开。
很快,隋进就跟着秦天保走进钱怀恩的办公室。
“干爹,您找我?”
“明天我就要去赴约了。”钱怀恩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隔了半响才说,“有些事情我要交代一下。”
“干爹,明天我陪你去。”隋进喊道。
“营长,我陪您去吧。”秦天保说道。
钱怀恩摆了摆手说道:“你们两个不用争,我已经安排好了。”
“隋进,明天上午,你去白县长那里,县城里有什么事情,你听他的吩咐去做。”钱怀恩说道。
“干爹!”隋进叫道。
钱怀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隋进不要打断自己的思路,其实他心里是最痛苦的。
他一生纵横沙场,经历了大起大落,三界之内的万千景象都看遍了,百般滋味也都尝到了,唯有眼前这个干儿子,是他最放不下的。
尽管隋进比秦天保小不了五岁,可是在钱怀恩眼里,秦天保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小兄弟,隋进是倾注了自己全部感情的心灵慰籍。
他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看着隋进陷入危险。
所以,当他看到那封神秘书信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带着秦天保去赴约。
“如果我三天之内回不来,你就调集人马进山,见到人格杀勿论。”钱怀恩继续说道。
“是。”隋进低下头。
“然后你就接替我的职务,带着三百多号人口混一碗饭吃。”钱怀恩缓缓地说道。
隋进抬起头,与钱怀恩四目相对,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喊道:“干爹,我跟您一起去!”
“行了,这里没你的事儿了。”钱怀恩做了个手势,“你出去吧。”
“干爹!”
“出去!”
“干爹!”
“少当家的,你先出去吧。”秦天保低声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叫隋进少当家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想起这么个称呼。
隋进出去后,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秦天保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营长,明天我用不用带上点弟兄?”
“不用。”钱怀恩一脸肃穆地摇了摇头,然后接着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件事,就从书信来说,我看对方并无恶意。至于他们赚走钟福究竟是何用意,我还没想清楚。难道是用他作饵,逼我上钩吗?”
“让您上钩,有那一封信就够了。”秦天保说道。
“你说得对。”钱怀恩说道,“所以我想,写信约我到西山口的人,和绑走钟福的人,到底是不是同一拨人,会不会是两拨人,只是时间凑巧。”
“这个可能性也有,但是太小了。”秦天保说道,“尤其是孙家屯那几百号人,顷刻之间都消失不见了,说明他们早有预谋。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我想这一座西山里不会有两拨能力都如此之大的强人吧。”
“能在短时间内清空一个村子,对方的能量确实很大。”钱怀恩点了点头道,“不亚于隔空投书。”
“而且,我记得书信当中有一行小字,说什么带心腹一二,马匹二三,这就是在暗示咱们,二哥在他们手里。”秦天保继续说道。
钱怀恩点了点头道:“若两件事放在一起,倒是可以如此判断。只是这两件事都过于蹊跷,委实令人难以心安。”
“营长,书信的事情您为什么一直不让我查?”秦天保低声问道。
“咱们能平安回来再说吧。”钱怀恩望着窗外,已经日薄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