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旧事
以前,村庄交通不便,我毕业后选择在省城安家立业,母亲总抱怨说,离家乡千山万水,过于遥远。那时我二十刚出头,颇具虚荣心,好不容易能够回家时,会选择风和日丽的日子,有意无意地搭乘朋友的小车,煞是风光地回到乡里。随着年岁不断增长,自己头上接二连三长起白发时,我逐渐明白一些道理:其实,对于很多东西,村庄并不在乎。村庄,是位睿智慈祥的老人,只要游子归来,无论他在外境况好坏,村庄都会将他拥入怀抱。
山上的粥好吃
村里人习惯把村庄以外的田野通称为山,说是在山里干农活,其实并非高山峻岭,大多是一些丘陵地带。从小时候在山上疯跑,再到年少作为家里劳力之一在山上劳作,田野给我留下许多难忘的回忆。农忙时节,村里无论谁家,男女老少单位时间劳作下来,都腰腿酸痛,饥肠辘辘,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就着几片咸鱼一碟酱菜,一碗碗喝着大麦粥、番薯汤,顿时感觉通体舒畅,神清气爽。毫无疑问,在农人饥乏之际,消化功能疲软,油汤干饭是难以下咽的。那时孩子在山上野餐,或许带有些许户外野炊的韵味,说是在帮大人忙,更多是装模作样,或干脆钻洞抓田鼠赶老蛇,心里就等着端起饭碗的时刻。对于孩子们来说,置身五谷茁壮生长的田间,一起享受粮食赐予的温饱和芳香,无疑是一种心旷神怡的山野情趣。大人总是笑着说,山上的粥好吃。填饱肚皮,大人接着干活,孩子们却逃离田间,上树掏鸟蛋,下池塘抓鱼虾。收工回家时,把战利品统统装在锅具里,作为餐桌上的美味。
如今,村庄外面的世界更精彩,精明强干的人都走出去了,没有人会认真伺候田地了。农妇扛着锄头从田头走到田尾,只是象征性挥舞两下,便回家歇着聊天了。几分耕耘几分收获,庄稼地日渐贫瘠不再肥沃,只能提供有限的粗杂粮。农忙季节里,一家男女老少挑着粥食上山干活,大人挥汗如雨,小孩在旁协助,早已成为一种久远的乡村传说。
大宅第记忆
先前,近亲宗族都住在一个大宅第里,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大宅门后,天井之前,是一块通风见光的共用地,女人见缝插针养鸡鸭,逐日手脚勤快打理笼舍,早晚精心照料饲养,各自盘算着宰杀进补的日子。厅堂里祖宗神像下,大宅第里住有几家人,就会紧挨着几张方圆不一的饭桌,经常可见济济一堂人丁兴旺、锅碗瓢盆互相碰撞的盛况。有时,端碗饭会从村头吃到庄尾,品尝别人家的咸菜,闲聊拉呱不停。天井下四周,有序排列着先人流传下来的、用于加工五谷的石制磨具,历经风吹雨打,却古朴实用。大宅第没有太多的秘密和隐私,有时虽然显得拥挤不堪,但基本还算相安无事。在那个年代里,生活艰苦,吃穿简朴,如果哪家灶间飘香,刚煮出点好吃的,便会盛几碗分给左邻右舍的孩子解馋。其实,大多也就是地瓜粉团或咸粥之类的,但依然觉得津津有味的。没有电灯,点的是煤油灯,整夜冒黑烟;没有电视,早晚只能听有线广播,翻来覆去都是一些雷同的歌曲。一年看两三场露天电影,便是村里盛大的文娱活动了。孩子们永远是无忧无虑的,随时随地都有小伙伴,从早到晚奔跑在前庭、后院和天井里,用方言编儿歌念童谣,或者干脆乱喊乱叫,童年过得飞快。
如今,村庄也如城市一般不断地成长壮大。几个兄弟一分家,刚另起炉灶,虽只有一两个孩子,也盼望着能单门独户。于是,男人咬咬牙外出打工挣些血汗钱,女人缩衣节食勤俭持家。待申请到一块宅地,再找亲朋好友借凑,开始起地基盖新房。几年来,我每次回家,村庄四面八方犹如城市建设,都在攀比着盖房子,有的还是小洋楼式的。田野一天天地被蚕食、掩埋,动人心弦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不再是村里人的生活方式,曾经的欢乐随风飘逝。如今,大宅第年久失修,蛛网四结。两片半掩的门前,零星可见几位耄耋长者,面无表情坐在板凳上晒着冬阳,似乎沉浸在乡村往事之中。
戏台人生
那时,戏台几乎是一个村庄文化建设的标志,存在与否事关村庄颜面,至少老人和孩子们都翘首以待。包产到户后,生产队随之消亡,几位年长者聚集在一块喝茶吸烟,琢磨着村头一块空闲的露天牛棚地。不久,大家被统一发动起来,运来石条在牛棚地四周高高砌起,然后往里填土,也不知道填进去多少车土,再一天天地把它夯实。等到五六根水泥电线杆竖起时,一个村庄戏台基本大功告成。在名目繁多的节日里,村庄戏台上幕起幕落,演绎才子佳人悲欢离合,陪伴着村庄喜怒哀乐,风风火火热了十几年。演戏期间,一车车的道具刚到,孩子们从早到晚围着瞧个不够,那些台上生龙活虎的戏人,在台下跟常人也没啥两样,照样要吃喝拉撒,只是借助戏台、布景、道具,后台光电音响,才让村里人如痴如醉。每一次演戏,都连着几天吸引远近大小村落的人们闻讯而来,卸去季节劳作的疲惫,忘记短缺经济中的忧伤烦恼。尽管孩子们不一定都看得懂,在人缝中挤来挤去,累了也硬撑着不回家,慢慢在锣鼓声中东倒西歪,昏昏睡去。如不巧逢上落雨,村里人打起雨伞兴趣不减,非得无法克服才收摊走人。如今,夜幕刚刚降临,农人便一家子关起门来,看起闭路电视,让电视安排夜生活,或干脆睡大觉。屋外阴晴圆缺鸡飞蛋打,似乎那是另一世界的事。任由一轮明月,照着凄凉孤寂的戏台。逢祭祖敬神的黄道吉日,非得热闹唱戏不可,观众也是寥寥无几,戏台上下无精打采,总是无法融合贯通。剧团变得冷冷清清,接班人也转业改行,与早年风靡一时的布袋戏比,结局几无两样。社会发展至今,高科技威力无比,娱乐活动日益多样化,戏曲终究惨败下来。村头戏场偌大的一个地盘,现在几乎被人们瓜分和占用得差不多了,如乡里高龄老人一样,在我们眼中渐行渐远。
村庄记住她的每个孩子,无论他走多远,无论他走多久。每次,我走在村庄的路上,总被年长者先认出来,喃喃说,“回家看看,好啊。”如今,交通特别发达,从城市到家乡不算太远,也就是两个小时的车程。只要我愿意,没有杂事缠身,每个周末回去一趟都不算难事。我风雨无阻地回家,坐小车或骑摩托,相机行事,随心所欲——形式已变得无关紧要。中年的我,有多少次面对故乡,几分清醒几分茫然:还是那样的天,依然是一样的地,这是熟悉的村庄吗?我用力睁大眼睛,寻找旧时的家乡,追忆往日童年,企图挽留什么,写点什么。心里以为,这样做,是试图唤醒记忆深处熟睡的部分,拯救我自己,也算是帮帮儿子。因为,终有一日,我也将永久告别村庄,曾经的文字,能让他回味无穷,记得回家的路。
零乱记下这些文字,时值深秋重阳佳节。这个节日寓意登高、赏花和敬老,几乎属于城市独享,与村庄生活没有多少关联。我不禁又想起许多村中的老者,那些德高望重的人士,他们是最有资格叙述村庄往事的人,是曾经鲜活翔实的字典,但都一个又一个带着秘密,告别古老的村庄,离我们远去,没留下任何残片。今秋重阳,巧遇北京盛会召开,我家身后的屏山大院,彩旗猎猎,花团锦簇,金桂飘香。一弯新月下的我,行走在凉爽秋风中,心中默默为古老的村庄祝福。
农家养猪琐忆
从来没有像今天,猪肉的价格及其相关话题,让城里人如此关注。尽管如此,面对从超市买回的猪肉,以及由之制作而成的种种食物,我依然品尝不出小时候那种特有的香甜。时代日新月异变幻无穷,嗅觉口味随之不断更改。愈是如此,记忆深处的乡村养猪琐事便历历在目。
至少在三十年前,猪是农户私有财富的象征,养猪对于农人绝对是一件大事。房前屋后猪舍的规模,现有存栏的数量,几乎是一个家庭副业兴旺与否的标志。农家盖新房,必定同时考虑猪舍的位置,最好能通风见光冬暖夏凉,在这样的环境生活,猪仔无疑出栏快些。记得那一年,过完春节后,父亲用木板车从山上运来石板,几个邻居手忙脚乱帮着垒叠起来,使寝室地面高于室外的猪圈,以便引导排泄物的流向和农人冲洗。接着,用水泥和砖块砌上猪槽,锯几段碗口粗的木料,又捆又钉做成牢固的栏门——猪的力气是不可小觑的,它经常让质量一般“城门”形同虚设。最后,父亲在角落里砌了个粪坑,用长石板盖上,便算大功告成。
母亲一边耐心等着水泥凝结,一边四处问询猪苗的价格,盘算着即将饲养的数量,选择进栏的黄道吉日。猪仔被装笼运抵一个陌生环境生活,是要适应一段时间的。此时,它们通常表现得惊慌失措,要么在新居里四处乱撞,要么龟缩在角落里默默无语。接下来的事情,作为新主人,母亲心里很清楚,她早就为新来的客人准备好第一道美餐,并站在远处偷偷看着慢慢靠近猪槽的猪崽——先是轻品细咂,继而狼吞虎咽,警戒的眼神趋于平静,紧张的四肢逐渐放松。猪崽安顿好之后,母亲松了一口气,分别在厅堂和门前给土地爷上香,默默祷告风调雨顺,保佑猪崽无灾无病,来日能有大丰收。每逢过年,她总是特意吩咐我们,猪栏里的那副对联绝对少不了,六畜兴旺,养猪为首。
小孩子一刻也没闲着。我与兄弟们在猪栏旁边用乱石围起一堆沃土,移栽下南瓜、丝瓜或胡瓜幼苗,用长木条、树枝和铁丝搭好凉棚,一天天浇水施肥,美滋滋地看着藤蔓伸展,顺着草绳缠绕而上,迅速繁殖弥漫开来,未到夏天便已覆盖了整个棚架,忙着开花结果。棚架下的猪也不逊色,进进出出凉爽悠闲,腰围也随着头顶的瓜果,一天天粗起来。
南方多雨,猪舍屋顶建筑呈斜坡状,方便迅速往后排水,大人也可以用笸箩晾晒一些食物,更有利于孩子们手脚并用攀爬玩耍。每逢好天气,我总要帮大人清洗猪舍,这是猪放风的好机会,它们便大摇大摆四处逛荡,甚至哼哧迈进厅堂,对着小孩猫狗甩耳朵摇尾巴。农人犯不着担心它们会跑太远,干净卫生的猪窝让它们感到惬意,何况主人的声声呼唤,意味猪槽中已增加了一些饭菜。
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农村的猪食很简单,无非是大锅煮熟的甘薯叶和皮,或加工豆腐后剩的豆渣卤水,除此之外还得添加一部分发酵变酸的米糠泔水。逢年过节,大人宰杀鸡鸭,孩子们补完身体后,往猪槽里倒些剩骨头,会引起好一阵子的骚动。如今,城里的酒店把满车满车的剩饭剩菜运到乡下当饲料卖。想想这代猪,经常有好吃好喝的,为什么却爱闹一些怪病哪?
油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猪的排泄物,是农人世代种田的好肥料,猪苗进肥猪出,来来往往的猪,生产出源源不断的肥水,滋养着远方的农田,换成一担担沉甸甸的五谷。农妇——至少是老家的妇女,如果放任猪舍脏兮臭哄不管,那么她饲养的猪是不可能起色的,她在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人怕出名猪怕壮。不用半年时间,两头猪已变得成熟肥胖,猪栏显得狭窄起来。从屠宰户察看时的摩拳擦掌,还有父母亲的欢喜神色,我感到一个与朋友诀别的时刻即将到来,带着复杂的心情默默喂它最后的晚餐。翌日凌晨,还在睡梦中的人们,必定会被凄凉的猪嚎叫声惊醒,我已烧开一大锅水,让大人们剐洗肥猪之用,以便及时摆放在市场的案板上叫卖。随后,我们在品尝鲜美的猪肝汤和炒猪血的同时,母亲把猪头摆在土地爷神像前,感恩大地,叩谢自然。夜晚,一大沓“工农兵”被送进家门,父母亲存起我的秋季学费,开始做下一季饲养打算,我却还忘不了那两头相伴成长的猪。
进出栏之间的精心饲养,满载着几代人的希望。养猪的交错循环,支撑着我孩提时代的记忆。如今机械化养猪,规模宏大时空紧凑,为了商业利润最大化添加神秘物质,了无农事劳作苦尽甘来的乐趣。由于外出打工,农家许多猪栏荒弃了。散养户能坚持下来的不多,有养的也大多是自家婚事宴席备用。零星在村里买的猪肉,价钱比城里超市贵得多了,因为农家饲养的猪味道绝对纯正,这是农耕文化日积月累的独特优势。
如今的独生子女,大多娇生惯养,一餐饭时常要大人连哄带喂。母亲瞧着心里急,常念叨说猪崽都要养两只。孙子如正值长身体,饭吃得快些,长得稍胖点,老人家又怕别人当面表扬。这让我想起旧时养猪,站在猪栏前,如果非得夸别人家的猪长膘快,也得用手掩着嘴巴低声言语,唯恐猪经不起称赞,身体突然间长慢下来,贻误一个农家将来的计划和安排。
村中笔记
两年前,村庄通向乡镇的公路就铺上水泥了,回家之旅平坦而通畅。时代在变,小车已逐步向村庄普及,人们不再有任何好奇心。摩托车依然是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一辆接着一辆在身边飞驰而过,个性无比张扬。自行车似乎有些慢腾老土,即便这样,骑车人也是行色匆匆,不肯随便停留。一切皆在表明,村庄的时间飞快地旋转着,你很难再找到些许悠闲或自闭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