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披露出来已经不碍事了。”这就是福尔摩斯的回答。10年来,当我第10次要求公开发表以下这段故事时,我的伙伴如此简单地答复了我。于是,我终于获得准许,把我的伙伴一生当中这段重要的经历公之于众。
我与福尔摩斯都有洗桑拿浴的嗜好,在蒸气弥漫的小屋子里,在那浑身舒坦得懒洋洋的氛围中,我总感到,我的伙伴比在其他地方更平易近人、更爱聊天。在北安朴顿街浴室的楼上,有一个清静的角落,两个躺椅并排放着。我叙述的故事,就从我和福尔摩斯躺在这个地方开始的,那是1902年9月3日。当时,我问福尔摩斯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案件,作为回答,他忽然从裹着身子的被单里伸出他那长而敏捷的手,从挂在一旁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
“这或许是一个喜欢小题大做、自高自大的笨蛋,不过,或许真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我的伙伴一边把信纸递给我,一边说道,“我所了解的,也就是信上说的这么一丁点儿。”信是昨天夜里从卡尔敦俱乐部发出的。上边写道:
“詹姆士·戴默里爵士谨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兹定于明天下午4点半登门拜会,有无比棘手的要事请教,务必指点迷津。若蒙允许,请打电话至卡尔敦俱乐部告知。”
“华生,不用多说,我已经跟他约好了。”当我把信递回去时,我的伙伴说道,“你知道有关代莫雷这个人的情况吗?”
“我只知道,这个名字在社交界如雷贯耳。”“我还可以多告诉你一点儿,他向来以善于处理那些不适合在报上刊登的棘手问题而著名。你可能还记得,在办理哈莫伏特遗嘱案时,他与刘易斯爵士的谈判吧!他是一个鲜于世故的具备外交本事的人。因此,我敢说,这回他很可能不会是虚张声势,他真正需要我们的帮助了。”
“我们的帮助?”
“是的,华生,若你肯帮忙的话。”“我感到荣幸之至。”
“那么,记住时间是下午4点30分,在此之前,我们暂时将这个问题放在一边。”
那时,我住在安后街的寓所里。在约定的时间以前,我已经赶到贝克街了。
下午4点30分整,詹姆士·戴默里爵士来了,用不着我去过多描述他,因为很多人都记得他那率直、开朗的性格,宽宽的刮得十分干净的面颊,尤其是他那圆润、快活的声调;他那灰色的爱尔兰眼睛,显露出诚挚、率真;他那富有表情的嘴唇,微笑着,蕴含着机智、幽默;他的礼帽发亮,身着深黑色的燕尾服。总而言之,他身上每一个地方,黑缎领带上的镶珠别针,发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鞋罩,等等,都显示出他那有名的讲究衣装的习惯,这位雍容、魁梧的贵族绅士似乎完全支配了这间小屋。
“我做好了在这里遇到华生医生的准备。”詹姆士·戴默里爵士鞠了一个躬,说道,“他的合作或许是很有必要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这次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习惯使用暴力、胆大包天的家伙。可以这样说,他是全欧洲最危险的人物之一。”
“我从前的几个对手,都曾有过这个尊称。”我的伙伴微笑着说,“你不吸烟吧?那就请准许我点燃烟斗。若你说的这个家伙比已故的默利亚帝教授,或如今还活着的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还危险的话,那么,他倒是值得会一会的。他的大名是什么?”
“格鲁纳男爵,你听说过吗?”
你是说,那个奥地利的杀人犯么?
詹姆士·戴默里爵士举起戴着羔皮手套的双手,哈哈大笑,说道:“福尔摩斯先生,真有你的,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么说,他已经被你列入杀人犯名单啦?”
“注意欧洲大陆上的犯罪案件,是我的重要工作,只要是读过布拉格事件新闻报道的人,谁会怀疑这个家伙的滔天罪行呢?只是因为一个纯技术的法律条款,以及一位重要证人莫名其妙的死亡,他才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当石朴路根峡谷刚一发生所谓‘事故’的时候,我就确定,他的太太是被他谋杀的,如同我亲眼目睹一般。我也知道,他已经来到了英国,并且预感到,迟早他会给我找点活儿干的。那么,格鲁纳现在怎么了?我想,这次该不会是旧悲剧的重演吧?”
“不是,这次情况更加严重。尽管制裁犯罪很重要,但防患于未然更重要。福尔摩斯先生,目睹一个令人恐怖的事件,一种残酷的情景在你面前逐渐清晰起来,明知道它会导致什么后果,又无法加以阻止,这真可怕。一个活人,还有比处于如此的境地更难受的吗?”
“是啊!”
“我想你会同情这个委托人的,我代表他前来。”
“我没料到,你只是中间人。那么,委托人是谁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请你不要追究这一问题。我一定要做到,使委托人的姓名不牵扯进这个案子,他的动机是绝对纯粹而高尚的,但他不愿意透露姓名。当然,你的报酬是不成问题的,并且你能够完全自由行动,我想,委托人的姓名应该没多大关系吧?”
“对不起。”我的伙伴说,“我只习惯于案件的一边是谜,若两边都是谜,那就太令人郁闷了。詹姆士·戴默里爵士,这样的话,我就只能拒绝参与这个案件了。”
詹姆士·戴默里爵士不禁慌了起来,他那素来开朗、灵动的脸孔,因为激动、失望而变得阴云密布。
“福尔摩斯先生,你绝对不清楚,你如此做会有什么后果?”他说道,“你太使我为难了。我敢说,若是我把真实情况完全告诉你,你就会以为办理这个案件确实是值得自豪的,但我的诺言又不准许我全盘托出,至少,让我把可以说的都说出来,好吗?”
“好的,但有一点,我一定要说明白,我并没有应允你什么。”福尔摩斯说道。
“我同意。首先,你肯定听说过得默维尔将军吧?”
“在楷博尔战役中出名的得默维尔吗?我听说过他。”
“将军有一个女儿,名叫维奥莱特·得默维尔,充满青春活力,富有钱财,外貌漂亮,多才多艺,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女性。我们要千方百计从格鲁纳魔掌之中营救出来的正是将军的这个女儿,这个可爱而纯真的女子。”
“你是说,格鲁纳把维奥莱特小姐控制住了?”“对女人而言,是最强有力的控制——爱的控制。格鲁纳这个家伙,你或许听说过,英俊无比,风度翩翩,语调柔和,又富有那种女子所喜欢的罗曼蒂克而充满神秘的神态。据说,许多女人都甘心任他摆布,他也充分地利用了这一优势。”
“不过,像格鲁纳这样的人,如何会遇到维奥莱特小姐这样尊贵的女子呢?”
“哦,那是一次维奥莱特小姐在地中海乘游艇旅游时的事。尽管当时组织者对游客有所限制,但都是自己负担旅游费用的,组织者不太清楚格鲁纳的情况,等知道时已经迟了。这个混蛋缠住了尊贵的维奥莱特小姐,他百分之百地赢得了她的芳心,仅仅说她爱上了他是完全不够的,她对他痴心一片,完全被他迷住了,似乎这世界除了他就没有其他男人了,她不准许其他人说他的坏话,我们千方百计去纠正她的疯狂行为,但没有丝毫作用。简单地说,她决定下个月就嫁给他,因为她已到了法定结婚年龄,意志犹如钢铁一般,我们实在不清楚如何才能阻止住她的疯狂行为。”
“她听说过那个发生在奥地利的案件了邑吗?”“这个狡诈的混蛋已经把他从前的每一个社会丑闻都告诉了她,不过,他总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无辜的人。她绝对相信他的说法,其他人的话她完全听不进去。”
“你无意中已泄露了你那委托人的名字了,肯定就是得默维尔将军。”
詹姆士·戴默里爵士有些坐立不安了,说道:“本来,我顺着你的话就可以瞒过你,不过,这并非事实。老得默维尔已经垂头丧气了,这个原本坚强的老军人已经被这件事搞得抑郁消沉,他已经丧失了过去那久经战火考验的勇气,变成了一个衰弱不堪的老人,再也没有任何精力去跟这个英俊强壮的奥地利混蛋较量了。我的委托人是一个和老得默维尔相交多年的老友,从维奥莱特小姐的儿童时代就像她父亲一般地关怀她,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而不去阻止它。这样的事,伦敦警察厅难以插手,请你负责这个案件,是他亲自要求的,然而,就像我刚才所说,他特别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能把他牵扯到这个案件当中去。我也清楚,福尔摩斯先生,以你的本领,通过我查出我的委托人是谁并不困难;但我请求你以名誉做担保,你必须不要这样做,千万不要打破这个谜底。”
我的伙伴有些异样地微微一笑,说道:“我可以担保,我还要对你说,你说的案件令我产生了兴趣,我愿意负责。不过,我如何跟你联络呢?”
“在卡尔敦俱乐部,就可以找到我,若有万分紧急的情况,有一个秘密的电话号码:××·31.”
我的伙伴把电话号码记了下来,依旧微笑着把打开的通讯录放在膝上,坐在那儿问道:“格鲁纳现在的住址是……”
“金斯敦附近的弗农宅邸,是个大宅子,这混蛋不知做了什么投机生意,走大运发了大财,这使他成为更不好对付的对手了。”
“眼下,他待在家里吗?”“不错。”
“除此之外,你可不可以再提供一些其他的有关格鲁纳的情况?”
“他有一些比较花钱的爱好,比如,他爱养马。有一个时期他经常在赫林汗玩马球,后来,关于他的布拉格事件传扬出来,他不得不离开。他还收藏不少书籍、名画,对艺术品有偏好。我听说,他是一个公认的中国陶瓷方面的权威,还就此写过一部书。”
“不凡的才能。”我的伙伴评价说,“有名的罪犯往往都有这种才能,我的老相识查理·皮斯是不错的小提琴演奏者,闻来特也是一个不凡的艺术家,此外,还有不少案例。好吧,詹姆士·戴默里爵士,请你通知你的委托人,我会着手研究格鲁纳这个家伙。眼下,我能说的就是这些,我个人还有其他的情报来源,我相信,我们总会找到某种办法来改变局面的。”
詹姆士·戴默里走了之后,我的伙伴坐在那儿,很长时间陷入沉思中,似乎已经忘却了我的存在,终于,他突然回过神来,问道:“华生,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你去拜会一下维奥莱特小姐本人最佳。”
“亲爱的华生,你仔细想一想,她那可怜的老父亲都打动不了她,我这个陌生人可以吗?当然,若没有其他办法,这个建议还是值得试一试的。但我认为,我们得从另一个角度开展工作,我以为,辛伟尔·约翰逊或许能帮助我们。”
在我所记录的福尔摩斯回忆录中,还未提及辛伟尔·约翰逊此人,这是因为,我极少从我的伙伴晚期的经历中选取材料,辛伟尔·约翰逊在本世纪初才成为我的伙伴的有力助手之一。最初,他作为一个恶棍出了名,并在巴可荷思特监狱两次服刑,后来他改过自新,投效我的伙伴,在伦敦黑社会里充当福尔摩斯的耳目,他提供的情报经常被证明是十分重要的。若他当的是警方的“卧底”,那么,他早就暴露了。因为他参与的案件从不直接上法庭,所以,他的“卧底”活动始终未被同伙识破。又因为他有过两次服刑的名声,所以他可以随意出入伦敦的每一家夜总会、赌场和私家旅社等处所,再加上他锐敏的目光、灵活的头脑,他成为了一个收集重要情报的理想“卧底”,现在,我的伙伴要找的就是此人。
关于福尔摩斯当时采取的行动步骤,我不可能随时掌握,因为我也有自己的业务急需处理。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在欣奇森餐馆与福尔摩斯会了面,我们坐在临街窗前的小餐桌旁,俯瞰思特岚大街上人头攒动的人海,福尔摩斯给我讲述了最近的一些情况。
“辛伟尔·约翰逊正在积极四处活动。”福尔摩斯说,“说不准,在黑社会的阴暗角落里,他能打探到一些重要的消息,只有在罪犯的大本营里,我们才能探听到一些秘密。”
“但是,既然维奥莱特小姐连眼前的事实都不相信,那么,无论你有任何新发现,又如何能使她改变看法呢?”
“华生,谁敢说呢!对男人而言,女人的心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谜。杀人罪或许能够得到宽容或谅解,但小小的违法行为或许会刺到痛处,格鲁纳对我这样说……”
“这混蛋对你说话啦?”
“哦,是的,我还没告诉你我的所有计划。华生,我喜欢直接跟我的对手待在一起,我喜欢面对面地观察一番,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在我对辛伟尔·约翰逊下了指令以后,我就上了一辆马车,直到金斯敦,拜访了这个心情愉快的男爵。”
“他认出来你是谁了?”
“应该是。因为我递了我的名片。他应该是一个杰出的对手,像冰一般冷静,有着温柔的语调,外表和顺得犹如是你的一位上等社会的顾问医生,但内在的阴险毒辣却跟眼镜蛇一般。他是个有良好教养的真正的罪犯贵族,在他得体的社交礼仪下边,覆盖着犹如坟墓一般的可怕阴森。是的,我的确很高兴,有人请我来对付这个男爵。”
“你刚才说,他很随和,很健谈?”
犹如一个逮住了老鼠的猫在满足地喵喵叫一般,某些人的随和、健谈比气质粗犷者的暴力更可怕,格鲁纳说话是很独特的。
我们一会面,他就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早就料到会见到你,很可能是得默维尔将军请你来阻止我和他女儿结婚的,是吧?’
我没有否认这一点。
格鲁纳说:‘这样做,你将毁了自己过去的良好名声,本来,你确实是名不虚传的,不过,这个案件你绝对没有成功的希望。你会白费时间、精力,更不必说很可能会招致危险。我劝你还是急流勇退吧!’
我说:‘巧得很,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劝告。男爵阁下,对于你的才能智谋我非常敬重,今天与你相见,这种敬重也没有一丝一毫地减少。请准许我不客气地说一句,谁也不愿把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抖露出来,搞得你不自在。过去的已经过去,眼下,你是一路顺风,但若你坚持要娶维奥莱特小姐的话,那么,你就会树立一群仇敌,他们绝对不会善了,非搞得英国容不下你不可,你这样做值得吗?放手方为上策,若把你过去的所作所为传到维奥莱特小姐的耳朵里,那么,对你而言将是不愉快的。’
格鲁纳的鼻子底下有两撮黑油油的胡子,就像昆虫的触须一般,当他听着我上面这番话的时候,这两撮胡子颤动着,终于,他轻轻地笑出声来。说道:‘福尔摩斯先生,请原谅我无礼的笑声,但看着你手中没牌,却硬要豪赌一把,实在让我感到好笑。我知道,没有人会把它做得更好了,但都一个样,那到底是很可怜的。说实话,福尔摩斯先生,你连一张花牌也没有,只有很小的牌而已。’
‘你认为是这样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对你明说吧,因为我手里的牌好极了,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幸运地得到了维奥莱特的一片痴情,我已经把我过去经历的每一个不幸事件都一清二楚地告诉了她。我还告诉她,或许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此事上的分量——会来劝告她,我已预先告诫了她,如何应付像你这样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你可能听说过催眠术的暗示方法吧?那么,你会发现,这种暗示会起到多么巨大的作用,对一个有个性的人使用催眠术,而不必去采取那些无聊的手段或平庸的做法。因此,维奥莱特对你这样的人是有准备的,无疑,她也会接见你,因为她对父亲的意志是顺从的——除了嫁给我以外。
华生,你瞧,这就没什么可以再说的了,因此,我就尽量泰然自若地告辞了,不过,当我的手刚放在门把上时,格鲁纳叫住了我。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你认识法国侦探乐卜仑吗?’
我说:‘知道。’
格鲁纳继续问道:‘你了解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听说,他在萌玛特区被流氓打成重伤,终身残废。’
格鲁纳洋洋得意地说:‘正是如此。说来真巧,在那一个礼拜以前,乐卜仑曾调查关于我的案子。福尔摩斯先生,你不要插手,因为这是个倒霉的活儿,有好几个家伙都已经自讨苦吃了。我对你的最后忠告就是: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两不相干。再会!’
华生,你看,情况就是这样,目前,你已经清楚事态的发展了。
“看起来,这是个危险人物。”我说道。
“极端危险的家伙。我不怕他恐吓,但他倒是这方面的一流人物。”
“亲爱的福尔摩斯,你不能不管这事吗?维奥莱特小姐嫁不嫁他,真有这么大的关系吗?”
“若他的确谋杀了他的前妻,我看,这案件还是有重大关系的。并且,这是一个多么非同寻常的委托人啊!好吧,先不谈这个了,喝完咖啡,你最好可以跟我回家,辛伟尔在家等着向我报告呢!”
我见到了辛伟尔·约翰逊,这是一个身材魁梧、举止粗鲁的家伙,赤脸,好像患坏血病的样子,只有那一对灵动的黑眼睛,仿佛是他那内在的狡诈头脑的唯一表征。看起来,他似乎刚跳进过他那独特的世界,因为他带出来一个人,就是那个坐在他身边的年轻女子,身材苗条,但脾气急躁。她的脸色紧张而苍白,尽管她年轻,但却显露出无比颓废、忧伤所造成的憔悴神态,令人一眼就看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可怕的痕迹。
“这是基蒂·温特小姐。”辛伟尔·约翰逊胖胖的手一摆,算是做了介绍,他说:“她是百事通——好,还是让她自己来说。福尔摩斯先生,接到你的纸条不到一个钟头,我就把她给带来了。”
“要找到我,并不困难。”基蒂·温特说,“我总是待在伦敦的地狱里。辛伟尔和我是一个地址,我们是老伙伴了,胖子,是不是?不过,他妈的!有那么一个混蛋应当下十九层地狱,要是世界上还有公道的话!这混蛋就是你要对付的那个家伙,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伙伴微微一笑,说道:“温特小姐,我看,你是愿意帮助我们的。”
“若我能协助你叫他得到应有的下场,那我会老老实实地跟你走。”基蒂·温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在她那苍白的面孔、急切的神情上、冒火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比强烈的仇恨,那是男人永远也达不到、仅有极少数女人才能达到的仇恨的巅峰状态。
“福尔摩斯先生,你用不着了解从前的我,那是毫不相干的。不过,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却是格鲁纳造成的。我真希望,能把他拉下马。”她双手向空中抓着,说道,“上帝呀,若我可以把他也拉到那个他往里推下了不少人的深渊里,那该多好啊!”
“你了解眼下的情况吗?”
“胖子已经告诉我了。这一次,那个混蛋是要对另一个傻女人下手,还说要娶她。你是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吧?当然,你是了解这个混蛋的,一定要阻止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清白女孩子,跟他待在一起。”
“不过,困难在于,她精神并不正常,她疯狂地爱上了他,有关他的所有情况,他都改编对她说了,使她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已经知道那个谋杀事件了?”“知道了。”
“上帝呀,她胆子可真大!”
“她以为,这都是对他的诽谤。”
“你为什么不将证据放在这个傻女人的鼻子下面,让她仔细看一看?”
“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但你能协助我们这样做吗?”
“我不就是活生生的证据吗?要是我站在她面前告诉她,那个混蛋是如何对我的……”
“你肯这么做?”
“为什么不肯呢?”
“这倒可以试一试。但是,他已经向她忏悔自己的罪过了,而且已经得到了她的宽恕,我看,她是不会再谈这些问题的。”
“我愿打赌,他绝不会把一切情况都告诉她。”基蒂·温特说道,“除了那个轰动社会的谋杀案以外,我还听闻过一点儿有关他的另外两个谋杀事件,他总是用他那习惯运用的温和的腔调说到某个人,接着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在一个月以内,他就会死!’这些并不是他的危言耸听。但我当时什么也不在意——你看,那时我也爱上他了。那时,他的行为对我而言,就像对目前这个可怜的傻女人一样。不过,有那么一件事深深震撼了我。不错,上帝,要不是他那张狡诈而又甜言蜜语的嘴拼命解释、安慰我,当天晚上,我就离开他走了。那是一个笔记本——一个带锁的黄皮本子,外边有他的金质家徽。那天晚上,他十有八九是喝醉了,否则,他绝不会给我看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里究竟有什么?”
“告诉你吧,福尔摩斯先生,这混蛋喜欢收集有关女人的东西,并且以此而骄傲,就像有人喜欢收集蝴蝶标本一样。他把有关女人的信息都收在那个笔记本里头,芳名、玉照、交往的细节,关于这些女人所有的信息。这是一本无比下流无耻的兽性行为的记录,其他男人,即使是来自平民窟,也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阿得尔博特·格鲁纳男爵,就有这样的笔记本。‘我所毁坏的女性的灵魂’,他完全可以在笔记本封面上题这样的话语,只要他喜欢这样做。但是,这都是题外话,因为这个笔记本对你也没什么用,即使有用你也得不到它。”
“这笔记本如今在何处?”
“我怎么还能告诉你如今笔记本在何处呢?我离开他已经有一年多了,我只清楚当时它在何处放着,他在不少方面都犹如一个喜欢整洁而又精致的猫,因此,或许笔记本如今依旧被他放在内书房一个旧柜橱里,你清楚他的住宅吗?”
“他的书房我进去过。”
“真的吗?你是今天早上才开始负责这个案件的,你的速度可真够快的。我看,这次格鲁纳遇见好对手了。不过,你进的是应该是外书房,摆着中国瓷器的那个屋子——在两个窗户之间,有一个大玻璃柜。在他的书案后边,有一个门,直通内书房,那是一间他放重要文件一类东西的小屋子。”
“他不怕小偷吗?”
“他并非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就连最恨他的仇敌,也不会如此评价他,他完全有自卫的能力,夜间有防盗的警铃。再说,他也没有什么可偷的东西,除了没用的中国瓷器。”
“的确没什么用。”辛伟尔·约翰逊以一个专家的口吻武断地说,“收买赃物的人,谁也不肯要这种既难以融化又难以出卖的物件。”
“是的。”我的伙伴说,“温特小姐,若明天下午5点你可以来这儿一次,我会考虑是不是根据你的建议,安排你和维奥莱特小姐见面。对你的合作,我很感谢。不用说,当然啦,我的委托人会慷慨地考虑报酬的……”
“不用,福尔摩斯先生。”基蒂·温特大声说道,“我不是为钱而来的,只要让我亲眼目睹这个混蛋落在狗屎堆里,就算我得到的最好的报酬了——他落在狗屎堆里被我的脚踏在他的脸上,这就是我的酬劳。只要你追踪他,我明天或任何一天都愿意来,胖子能够告诉你我在何处。”
直到第二天,我们再次在思特岚大街的餐馆里共进晚餐时,我才又见到了我的伙伴,我问他会见的情形如何。他习惯性地耸了耸肩,接着,把经过告诉了我,我就记录在下边,他的叙述有点生硬,又过于简单,需要编辑一番,才能显出事情的本来面目。
“安排她们会面的事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我的伙伴说,因为维奥莱特小姐为了弥补在婚姻上不遵从父命,就竭尽全力想在次要一些的事情上表现出对父亲的遵从。老得默维尔打电话来说他那边一切安排妥当,脾气火爆的温特小姐也如约而来,于是,在下午5点30分,一辆马车就把我们送到了老得默维尔的住所——贝克来广场104号,那是一个比一般教堂都显得庄重的灰色的伦敦古堡。仆人把我们带进了一间巨大的客厅,挂着黄色的窗帘,维奥莱特小姐在那里等着我们,她神情庄严,脸色苍白,但很镇定,犹如山里的一个雪人那样不可逼视。
华生,我很难对你形容她的美丽模样,或许在这个案件结束之前你能够见到她,那时你就能够运用你的生花妙笔了。她美极了,那是一种犹如仙女一般的美,是那些心里想着上界的天使的疯狂的信徒所特有的美。我只在中世纪大师的绘画中发现过这样美丽的脸。我难以想象,一个畜牲是如何把他的魔爪放到这样一个属于上界的天使的女子身上的。你可能早就发现,相反的两个极端相互吸引的现象,譬如,精神吸引肉体,野蛮吸引天使。不过,你绝不会发现比眼下这件事的情况更糟糕的了。
当然,维奥莱特小姐已经知道我们拜访她的用意了——那个混蛋早已给她打过预防针。温特小姐的出现好像使她有点儿吃惊,但她还是挥手请我们坐下,犹如可敬的女修道院长会见乞丐一般。华生,要是你的头脑想要膨胀,可得好好向维奥莱特小姐学习学习。
她以一种好像来自冰山的声音说道:‘福尔摩斯先生,你的鼎鼎大名,我很熟悉。照我看来,你十有八九是来离间我与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我遵从父命,才会见你,我把话先说在前面,不论你说出来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对我发生一丝一毫的影响。’
华生,我真替维奥莱特小姐难过。当时,我对她的感受,就像是对我女儿一般的感受。我并非一个善于言辞的人,我善于运用的主要是头脑,而不是情感。不过,我真是对她运用了发自我内心的所有动听的话语。我对她描述了一个在婚后才发现丈夫的本来面目的女人将处在多么可怕的境地,作为妻子,她不得不屈服于沾满血腥的丈夫的双手的拥抱。我对她什么都没隐讳——婚后的羞辱、痛苦、恐怖和绝望等,我都说了。不过,我的一切热烈的言辞,都没能令她那象牙一般白的脸颊上增添一丝血色,也没能令她那呆滞的目光中出现一丝情绪。我想起格鲁纳所说的催眠状态,她那模样,真叫人觉得她是生活在远离尘嚣的美梦中。不过,她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
她说:‘福尔摩斯先生,我耐心地听你讲完了,但对我没有任何效果。因为,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得尔博特遭遇过波折,甚至引起了某些人强烈的仇恨,或不公正的诽谤,有不少人曾来这儿诽谤他,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诽谤者。或许你是出于好心,但我听说你是一个受雇用的侦探,反对我的未婚夫或受雇于他,对你而言是一样的。然而,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这一次就搞清楚:他爱我,我爱他,全世界的意见对我而言,都是耳边风。若说他的高贵气质有一点儿偏差,那么,我就是上帝特意派来协助他恢复真正的高尚水平的。’讲到这儿,她的目光落到温特小姐的身上,说道,‘不过,我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我刚要介绍,不料温特小姐像旋风一般开了腔。华生,若你要想瞧瞧火与冰面对面是什么情形,那么,就请瞧瞧这两个女子。
温特小姐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说道:‘我来告诉你,我是谁。我是阿得尔博特·格鲁纳的最后一个情妇。我是上百个被他诱惑、侮辱,最后像垃圾一样被抛弃的女人之一,就像他正要对你所做的事情一样。你个人的归宿,或许是坟墓,这还算是最好的。我告诉你,笨女人,若你嫁给这个臭男人,他肯定会致你于死地。很可能他会使你心碎,甚至使你丧命,他带给你的不是这个独木桥,就是那个独木桥。我并非出于对你有感情才说这一番话的,你死或不死,我根本不在意。我完全是出于对他的愤恨,是为了复仇,他曾经如何治我,我就如何回报给他。不过,横竖一个样,你也不用这么死盯着我,大小姐,过不了三天半,你或许会变得比我更不值钱。’
维奥莱特小姐冷冷地说:‘我认为,我们没必要谈下去了。我最后要说的是,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曾有三次被诡诈的女人纠缠,我确信,他即便做过什么错事,也早已改正了。’
‘三次!’温特小姐尖声说道,‘你这个笨女人!双料的傻瓜!’
维奥莱特小姐用那冰冷的声音说:‘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你,结束这次会见吧!我是遵从父命,才来会见你的,但我不是来听她疯叫的。’
温特小姐嘴里大骂着,猛然冲上前去,若非我抢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腕,她早已揪住那个令人冒火的维奥莱特小姐的头发了。我把温特小姐拉到门口,万幸没有经历一番大闹就把她拉上了马车。对你说实话,华生,尽管我外表冷静,但我也很气愤,因为在这个我们想拯救的女子的自负与非正常的冷静里,实在有一种令人反感的东西。
以上就是我所经历的,现在,你都清楚了。看起来,我得另想办法了,因为第一个办法已经失去作用。我会跟你保持联络的,华生,说不定,还会用得上你。但是,或许下一步是由他们做,而不是我们做。
的确是这样。他们的打击报复很快来了——应该说格鲁纳的打击报复,因为我始终不相信维奥莱特小姐参与了此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是站在便道的哪一块方砖上,就在那儿,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广告牌上,一阵恐怖穿过我的灵魂。那地点是在一家大旅社与查林十字街车站之间,一个独腿的卖报人正在那儿放置他的晚报。日期正是上次我与福尔摩斯晤谈之后两天。黑字黄底写着那可怕的大标题——著名私家侦探福尔摩斯受到谋害!我记得,我目瞪口呆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接着,我慌乱地抓起来一张报纸,但忘了付钱,还被卖报人斥责了几句,最后,我站在一家药店门口,找到了那一段新闻报道,内容是:
“我们遗憾地获悉,著名私家侦探福尔摩斯先生今日上午遭到谋害性攻击,情况十分危急,迄今未获得详细报道。据传,事件于12时以前发生在利金大街洛雅尔咖啡馆门外,福尔摩斯先生遭遇两个持棍者的暴力攻击,头部及身上负伤,据医生诊断,伤势颇为严重。福尔摩斯先生当即被送进查林十字街医院,随后因为本人一再坚持,被送回了贝克街的住宅。据说攻击者衣着讲究,肇事后从人群中迅速穿过洛雅尔咖啡馆,向格拉思豪思街逃去。据估计,凶手属于常被福尔摩斯先生精明侦查而屡遭破获的犯罪团伙。”
我仅仅匆匆看了一眼新闻报道,就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贝克街。在客厅,我遇见著名外科医生来思利·澳可萧特爵士,他的马车就停在门外。
“没有生命危险。”来思利·澳可萧特对我说,“主要有两处头皮裂伤,还有几处严重青肿,已经缝过针,注射过吗啡,应当安静休养,不过,进行几分钟短暂谈话没关系。”
我轻轻地走进福尔摩斯黑暗的卧室,他是醒着的,我听到他微弱的嘶哑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窗帘拉下了,但有一线斜阳射进来,照在福尔摩斯裹着绷带的头上,一片殷红的血迹,浸透了白色的纱布。我低着头在他旁边坐下。
“亲爱的华生,不要害怕。”福尔摩斯的声音很弱,说道,“情况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严重。”
“感谢上帝!”
“你清楚的,我是棍击运动专家,我完全可以对付第一个家伙,但第二个家伙上来,我就招架不住了。”
“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当然,肯定是那个混蛋唆使这两个家伙干的,只要有你说话,我马上就去揭了他的皮!”
“亲爱的华生,老伙计!我们可不能跟他们一样使用暴力,只能由警察去逮捕他们。不过,他们早已准备好如何逃脱法网了,我可以肯定这一点。你看着吧,我有我的盘算。第一,要尽量夸大我的伤势,他们肯定会到你那儿打探消息,你要夸大其词。比如,能活一个礼拜就算万幸,脑震荡,植物人——反正随你的便!夸大得愈严重就愈好。”
“来思利·澳可萧特爵士如何应对?”
“他那方面好办。他将会发现我最严重的情况,我会想办法的。”
“其他还要我做什么?”
“告诉辛伟尔·约翰逊,叫温特小姐躲一躲,那些家伙肯定要找她的麻烦。当然,他们已经知道她在这个案件里是我的助手。既然他们敢对付我,也不会忽略她,这件事很急,今天晚上一定要办好。”
“我马上就去办。还有什么事吗?”
“把我的烟斗放在桌子上——还有我放烟叶的拖鞋。好的,每天上午,你来这儿,我们讨论下一步计划。”
当天晚上,我和辛伟尔·约翰逊安排基蒂·温特到偏僻的郊区暂避一时。
6天的时间,公众都以为福尔摩斯处于垂死状态,病情报告书说得相当厉害,报上也刊登了一些不好的消息。不过,我每天的访问使我一清二楚,情况并不糟糕。福尔摩斯那铁打一般的身体、坚定顽强的意志创造着奇迹,他的健康状况恢复得很快,有时,我猜测,他实际的恢复速度比他假装出来的还要快一些。福尔摩斯有一种喜欢保密的性格,时常引发戏剧性的效果,不过,往往连最知己的朋友也不得不去猜测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有独自策划的人才是安全的。”这个格言被他执行到了极端的地步。我比任何人都接近他,但我还是时常觉得和他之间有一些隔膜。
第7天,福尔摩斯的伤口已经拆线了,但报上却报道他丹毒发作。就在这一天的晚报上,有一个消息,我非去告诉福尔摩斯不可,无论他是真病还是假病。这个消息简短地报道说:本周五,在由利物浦开出的裘纳徳轮船卢利塔尼雅号的旅客名单中,有阿得尔博特·格鲁纳男爵,他将到美国处理重要财产问题,回来再和维奥莱特·得默维尔小姐——这个显贵的老将军的独生女——举办结婚典礼,等等。
当我念这段消息时,我的伙伴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绝对冷静的、聚精会神的样子,但我看出来,他受到了一定打击。
“礼拜五!”福尔摩斯大声说道,“只剩下3天时间了,我以为,这混蛋是想躲避危险。不过,他肯定跑不了。华生,我保证他跑不了!现在,请你帮我做点儿事。”
“我正是为你做事才来的。”
“那么,好的,请你从现在开始,花24个钟头一心一意研究中国瓷器。”福尔摩斯没做什么解释,我也没问任何问题。长期的经验使我学会了服从我的伙伴。
不过,当我离开福尔摩斯的住所走到贝克街上时,我的头脑开始思考,我到底如何去执行如此奇怪的一个命令。我坐马车到圣詹姆斯广场的伦敦图书馆,把这个问题交给我的朋友罗马可思,他是图书馆的副管理员,后来,我就挟着一本大部头的书回到我的住所了。
据传闻,一个仔细记录下案情而能在下个礼拜一就质问证人的律师,还不到礼拜六,就把他勉强学来的知识忘得精光了。当然,我不敢自称是中国瓷器的权威。不过,那天整整一夜(除了中途短暂休息),直到第二天整个上午,我的确勤学强记了大量的名词术语。从那本大部头上,我了解了著名的烧瓷艺术家的印章,中国神秘的甲子纪年法,洪武、永乐的标志,唐伯虎的书法,以及中国宋元初期的盛世,等等。第二天晚上,我去看望我的伙伴时,我的头脑里装满了这一切新知识。福尔摩斯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从报纸的报道中你是无法猜出这种情况的,他用手托着自己那裹满绷带的头,坐在他习惯坐的安乐椅中。
“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要是有人相信报纸上说的,你正处于垂死状态呢?”
“那个……”他说道:“正是我要给对手造成的印象,你的学习成果怎样?”
“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很好,你可以就这个问题与内行谈话了吗。”“我想,可以。”
“请你将壁炉架上那个小匣子递给我。”
福尔摩斯打开小匣子的盖,取出用东方丝绸包裹着的一个小物件,然后,他又打开包裹,露出一个小茶碟,深蓝色的,颇为精致。
“这东西,一定要小心谨慎地用手拿。这是真正的中国明朝雕花瓷器,即使在可利思帝市场上,也没有一件比这更好的了,一整套可是价值连城呢——事实上,除北京紫禁城以外,还有没有一整套,很难说。真正的收藏家,见到这东西没有不眼睛发亮的。”
“我拿这东西做什么呢?”
我的伙伴递给我一张名片,上边印着:“西尔·巴敦医生,半月街369号。”
“这就是你今天夜里的身份,华生,你去拜访格鲁纳。我清楚一些他的生活习惯,大约在夜里8点他有空闲。你事先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你要拜访并对他说你将带给他一件稀有的明朝瓷器。你自称医生,这个角色你完全可以真实地演好,你就说你是业余收藏家,凑巧得到这套宝贝,你曾耳闻他在这方面的爱好,并且你也不反对高价出售这套中国瓷器。”
“价钱多少?”
“问得好。若你不清楚你自己货物的价钱,那肯定就会行动失败了。这个碟子是詹姆士·戴默里爵士拿来的,是他委托人的收藏品,说它天下无双,也不过分。”
“我提议由专家来估价,如何?”
“很高明!华生,你真有灵感。你可以提出可利思帝市场等,不要自己提出价钱。”
“若格鲁纳不肯见我呢?”
“他会见你的!因为他的收藏热情已到了极其强烈的境地,尤其是在中国瓷器这一方面。在这一方面,他可是公认的专家权威。华生,你坐下,我来念信的内容,不要求回信,只要说明你要拜访,并说明拜访的原因。”
这封简短的信写得很得体,措辞有礼,又能引发收藏者的好奇心。我们马上就派一个街道送信人送去了。当天夜里,我拿着珍贵的茶碟,带着西尔·巴敦医生的名片,就冒险前往了。
住宅庭院的华美程度表明,格鲁纳非常富有,就像詹姆士·戴默里爵士所说。一个曲折的甬道,两边种着珍贵的灌木,直通花园,花园饰有雕像。这座宅子原来是一个南非金矿大王修建的,那长形的低矮的房子带着角楼,尽管在建筑艺术上犹如恶梦一般,显得有些阴沉沉的,但从它的规模与坚固性看来,却很壮观。一个仪表非凡的男管家将我带到大厅,转交给一个身穿华丽长毛绒衣服的男仆,男仆再把我带到格鲁纳面前。
格鲁纳正站在一个敞着的大柜橱前面,位于两个窗户之间,大柜橱里面陈列着他收藏的部分中国瓷器。我进屋时,他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一个棕色花瓶。
“巴敦医生,请坐!”他说:“我正在检阅自己收藏的东西,不知是否还出得起高价来增添新的珍品。你看,这个小花瓶是在唐朝制作的,七世纪的古董了,你或许有兴趣。我相信,这是最精美的手工、最漂亮的瓷釉。你提到的那个明朝碟子,带来了吗?”
我先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接着把珍贵的茶碟递给他。他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将灯拉近,天色愈来愈黑了,他开始仔细赏玩茶碟,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我从容地端详他的外貌。他的确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被誉为“欧洲的美男子”,的确名不虚传。他身材适中,体态优雅、灵动。他的脸色黑黝黝的,接近东方人,有着又黑又亮、略显疲惫的大眼睛,对异性具有绝对的诱惑力。他的鬓发乌黑,胡须短而整洁。他的五官端正,令人赏心悦目,只是嘴唇有些偏薄。假如我看见过一个杀人犯的嘴,那么,就在这里——它是他脸上的一道切口,显得冷酷而凶残,紧绷的口角,神情冷漠而令人生畏。他把胡须角向上留起来,露出嘴角,这很不明智,因为这成了天然的危险警告。他语调文雅有度,举止风流倜傥。论年龄,我看他刚过而立之年,但事后才知道他已经过不惑之年了。
“好!实在是好!”格鲁纳终于开口说话了,“巴敦医生,你说你有6个一套,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听说过如此优美的珍品。我知道,在英国只有一个能与它匹配,但那绝对不会流通到市场上的,若不见怪,请问你是如何得到它的呢?”
“这个关系似乎不大吧?”我以一种最无所谓的口吻说道,“反正,你已经看得出它是真品了,价钱方面,我们听专家的,如何?”
“真的太神秘了。”他乌黑的大眼睛里有一丝怀疑,说道:“在如此珍贵的东西上面做交易,当然啦,我想搞清楚它一切的具体情形。的确,它是真品,对此我无一丝怀疑。但是,我一定要预计到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比如,事后证明你没权出卖它,这可如何是好呢?”
“我保证,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很自然,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你的保证到底有何意义?”
“我的信用可以对此负责!”
“这笔交易还是让我感到太古怪了。”
“是否成交,悉听尊便。”我假装满不在乎地说,“我首先选择找你,是因为我清楚你是有名的鉴赏家,不过,我在其他地方也不会有任何成交的困难。”
“我是有名的鉴赏家,是谁告诉你的?”
“我了解,你在这方面写过一本书。”“哦,你读过拙著吗?”
“尚未拜读。”
“这可叫我愈来愈迷糊了!你自称是一个业余收藏家,而且是罕见珍品的收藏家,但你却不愿去查阅一下可以告诉你自己珍藏的东西价值的书籍,这你如何进行解释呢?”
“我是一个大忙人,整天忙于治病救人。”
“你答非所问,知道吗?若一个人真有爱好,他总会花时间、精力钻研的,无论他有任何其他的业务工作,而你在信里说你是一个业余收藏家。”
“我就是一个业余收藏家!”
“我能否问你几个问题,我一定要试一试你?我对你说实话,巴敦医生,若你真是一个医生的话——情况愈来愈可疑了。请问,你了解圣武天皇以及他与奈良附近的正仓院的关系吗?怎么啦,你觉得漫无头绪吧?或者,请你说一说北魏在中国瓷器史上的地位。”
我假装愤怒地跳起身来。
“男爵阁下,你简直太过分了。”我说,“我到这儿来,是给你面子,而不是当学生被你教训的,我的中国瓷器知识虽然次于你,但我不能回答你这样无礼的提问。”
格鲁纳瞪着我,眼中的懒散完全不见了,他的眼光忽然锐利无比,残酷的嘴唇之间闪现出了牙齿。
“你肯定是奸细!你肯定是福尔摩斯的探子!你想愚弄我吗?听说福尔摩斯这家伙正处于垂死状态,他想派你来摸我的老底。好呀!你进了我的住所。但你进来容易,想出去就难了!”他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我退了一步,准备等他冲上来,因为他已火冒三丈了。或许,他一开始就怀疑我了;或许,他提问使我露出了马脚。他把手伸到一个小抽屉里,疯狂地乱翻着。此时,有什么动静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站在那儿聆听着。
“好呀!”他喊道,“好呀!”他一下窜进了身后那个小屋子。
我一个箭步,就迈到门口。那景象,我终生难忘。通往花园的大窗户敞开着,福尔摩斯犹如幽灵一般站在窗前,他头上裹着绷带,血迹斑斑,脸色苍白。不过,刹那间,他又不见了,我听到了他擦过树叶的沙沙声。格鲁纳大吼一声,冲到那窗口。
说时迟,那时快。我瞧得一清二楚,忽然有一个手臂——一个女人的手臂从树丛里伸出来一扬。顷刻间,只听格鲁纳发出一声令人恐惧的惨叫——这叫声将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他双手紧捂住脸,满屋子乱跑,头不断在墙壁上乱撞。然后,他倒在地毯上乱翻乱滚,一声声的尖叫在屋子里回荡。
“水!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拿水来呀!”格鲁纳说道。
我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水瓶,朝他跑过去。此时,男管家与几个男仆也赶到了。当我跪下一只腿把受伤的格鲁纳的脸转向灯光时,有一个仆人吓得休克了。硫酸已腐蚀了格鲁纳整个面孔,从耳朵、下巴等处往下滴着。一个眼红肿起来,另一个已蒙上白翳。几分钟之前我还在赞赏的漂亮的五官,现在已像一幅本来美丽的油画被绘画者用粗海绵抹得乱糟糟的,他的五官已模糊、变色了,失去了正常人的脸形,显得异常恐怖。
我简要地对男管家与几个男仆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情形。有男仆爬上窗口,有男仆已经冲到草地上去,不过,天色已黑,又下起了雨。受伤的格鲁纳在吼叫之余,痛骂着那个泼硫酸的复仇的女人。
“她就是女魔温特!”格鲁纳大叫着,“这个女魔,她跑不了的!上帝呀,痛死我了。”
我先用油敷了格鲁纳的脸,接着给他包扎,然后打了一针吗啡。在这突如其来的灾祸面前,他对我的怀疑完全消释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好像我有力量把他那如死鱼一般的眼睛救好似的。若非我想起他的一系列罪恶行径,他遭报应是咎由自取的,那么,我或许会对他如此的美貌被毁之事报以同情的。此时此刻,我对他那握住我的发烫的手心,感到的只是厌恶,因此,当他的家庭医生与其他会诊医生到来的时候,我觉得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此外,还来了一个巡逻的警察,我把真实名片递给了他。不这样做是愚蠢的,因为伦敦警察厅对我的容貌几乎和对福尔摩斯一样熟悉。
接下来,我就离开了这座阴森的住宅,不到一个钟头,我就到了贝克街。
我的伙伴正坐在日常所坐的安乐椅中,脸色有些苍白,不但是因为他的伤情,而且就连他那钢铁一般的神经也被今晚的突发事件震惊了,他听我叙述格鲁纳变形的脸。
“这就是罪恶累累的代价,纯粹是罪恶累累的代价!”福尔摩斯说道,“迟早都是这个结果,上帝知道,这个家伙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的。”
随后,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一个黄色的笔记本,说道:“这就是温特小姐说的笔记本。要是它也无法取消这场婚事的话,那么,世界上恐怕任何东西也无可奈何了。不过,我想,它是完全能够达到目的的,这是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都无法容忍的。”
“这是格鲁纳的恋爱笔记吗?”
“应该称做他的淫乱笔记才对,不过随你如何叫都可以。温特小姐第一次提到这笔记本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一旦我们可以拿到它,它就是一个最有力的证据或武器。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女人容易走露风声。不过,我一直在打算着如何得到它。后来,他们打伤了我,使我有机会让格鲁纳认为没有防备我的必要。这是最有利的。本来,我打算多等几天再说,但格鲁纳即将去美国加速了我的行动。他绝对不会将如此富有暴露性的东西留在家中。因此,我一定要马上行动起来。夜里去偷,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肯定防范很严。但若能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住,就会造成好机会,这就用上了你与你带去的蓝色茶碟珍品了。不过,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个笔记本究竟放在何处。我明白,我只有几分钟的工夫采取行动,华生,我采取行动的时间是受你的中国瓷器知识所限制的。因此,我还是请来了温特小姐,我如何会清楚她偷偷地藏在怀里的小包是什么东西呢?我还以为,她完全是为了我的任务而来的,谁料她还有自己的特别任务。”
“亲爱的福尔摩斯,格鲁纳已猜出我是你派来的了。”
“我最怕这个。不过,你缠住格鲁纳的工夫,已足够让我拿到笔记本了,但还不够让我安全逃走的时间。”福尔摩斯说,“詹姆士·戴默里爵士,欢迎,欢迎!”
彬彬有礼的詹姆士·戴默里爵士早已应邀而来了,他刚才一直在那儿聚精会神地聆听我的伙伴叙述事件的经过。
“你创造了奇迹!名副其实的奇迹!”詹姆士·戴默里爵士听完以后,说道:“若你的伤势真像说的那么严重,我们不用笔记本,也足以取消这桩婚姻了。”
我的伙伴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
“像维奥莱特小姐这种类型的女子,是不会依常理行事的。她只会把格鲁纳当做一个毁了容的殉道者,更加爱他。不,绝对不是要摧毁他的外貌,而是他的所谓道德,那才是我们要摧毁的东西。这笔记本会使维奥莱特小姐醒悟过来,我看这才是世界上唯一能使她冷静的物件。这是格鲁纳亲笔记录的,她如何也会相信的。”
詹姆士·戴默里爵士把笔记本、珍贵的茶碟都拿走了。因为我还有自己的一些事要办,就跟他一起出来,到了街上。一辆马车在等候他。他跳上车,对车夫匆忙地说了一句话,马车就急急忙忙驶去了。
詹姆士·戴默里爵士把大衣的半边挂在马车窗口,用来遮住车箱上的族徽,不过我已借着一扇气窗射来的灯光看清楚了。我吃了一惊,转身就跑上楼回到我的伙伴的屋子。
“亲爱的福尔摩斯,我发现我们的委托人是谁了。”我兴冲冲地报告我的新消息,“我当是谁呢,原来是……”
“我知道,是一个忠诚的朋友,慷慨的绅士。”我的伙伴抬手止住了我的话,“华生,什么也不必多说。”
我不清楚这个暴露格鲁纳罪恶的日记本是如何被利用的,或许是詹姆士·戴默里爵士处理的,更可能是他把这个东西直接交给维奥莱特小姐的父亲去办了。总之,效果很不错。
三天以后,晨报上登出一个报道:阿得尔博特·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特·得默维尔小姐的婚礼已经取消。
同一份报纸也刊登了刑事法庭对基蒂·温特的第一次开庭审判,她受到的指控是投洒硫酸伤害罪。不过,在审判过程中暴露了种种经过,情有可原,结果是,基蒂·温特被判了此类犯罪的最轻徒刑。
福尔摩斯本来也将受到盗窃罪的指控,不过,因为目的是好的,而委托人又是身份显赫的,于是连素来铁面无私的英国法庭也变得富有人情味了,我的伙伴一直没被法庭传讯。
“法律点评”
在这个案例中涉及了两个法律问题:首先是故意伤害的情形,故意伤害罪是指非法故意损害他人健康的行为。故事中福尔摩斯被殴打,以及基蒂·温特对阿得尔博特·格鲁纳投洒硫酸这两个行为都是典型的故意伤害。
其次是福尔摩斯取得日记本是否构成盗窃罪。盗窃罪是指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窃取公私财物数额较大,或多次窃取公私财物的行为。从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福尔摩斯并不是以非法占有为目地的,所以并不构成盗窃罪;而福尔摩斯的行为并不合法,他的行为构成了非法搜查罪,非法搜查罪是指无搜查权的人擅自非法对他人的身体或住宅进行搜查的行为,故福尔摩斯的行为从情节上构成了非法搜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