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作家,大凡有成就的人都是勤劳的人,技巧是必备的,做厨师做搬运工做演员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技巧,技巧从哪来啊?有句俗话叫熟能生巧,只有勤才能够熟,但不能一味地靠技巧,一味靠技巧就会弄巧成拙就会投机取巧。爱迪生发明灯炮是快速成功的吗?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是一夜之间发现的吗?《红楼梦》是曹雪芹一挥而就的吗?后来21世纪的网络巨子们,哪怕有特殊背景,也决不是一夜暴富。任何一位对人类有卓越贡献的人,脚踏实地讲科学的人,都认为勤劳是做人做事之本。我自信勤劳是实现理想的舟、只要永不止息地不屈不挠地努力下去我就会实现我的夙愿。
只是我当时的前途还十分渺茫,学习的目标还不是十分明确和具体,我只能像很多人说的那样“务虚”——学习文艺创作。我的学习只有父亲赞同,母亲一贯反对,每当母亲发现我在读书写作,就给我指派各种各样的活计了。
“拿柴去!”
“喂猪去!”
“挑水去!”
挑水要到村中唯一的一口千年老井,没有轳辘,每家每户自备一条三十多米长的井绳,两脚站在井沿上,把空水桶放下去,贴近水面时把井绳用力一摆,水桶倒扣进水里,盛满水之后憋足了劲两手轮换着一把一把地往上提……如果不留神脚下一滑,或者身子朝前倾过了头重心偏移,提水的人就会倒栽葱那样栽进井里,尤其是冬天,井沿上结满了冰,更加危险,我曾经对母亲堵气地想,看我掉井里你心疼不心疼。不过,那口千年老井是口福井,从没有过掉下人畜禽的记录,据说井里面有条青龙福佑着人们!
眼前所有该干的活计都干完了,我刚刚拿起书本,正盘腿坐在火炕上纳鞋底或是缝补衣服的母亲又叫我了:“去,把剪子给我找来。”
我东找不见西找不见,原来就在母亲的身后呢。我为此发脾气,把门狠狠地一摔躲到灶屋不顾一切地看书写作。母亲气急了,追赶到灶屋把我的书本夺到手里往我嘴里面塞:“这些东西当你吃当你喝!”
哥哥们也都声援母亲:“没用,学那些干啥?好好干活吧。”
只有惧怕母亲的父亲哀哀地盯着我,在家里面,父亲是没有发言权的,他也不断地遭遇母亲和哥哥们的围剿。读俄语教科书是父亲一生一世的爱好,满州国日本鬼子统治东北的时候,学俄语被日本特务发现会定为反满抗日分子关进死牢,这个时候学俄语被革命群众发现、检举揭发会被打成苏修特务判死罪或判无期徒刑,但父亲读俄语成瘾,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叽哩咕噜默读一会,我没能坚持与父亲学俄语是我终生的遗憾,卢晓明也跟我一样,他父亲从小就在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读书,读大学读的是外贸专业,参加革命在部队里面当翻译,英语呱呱叫,可是他与我一样对外语没兴趣,让卢老师经常叹息:“唉,我这外语啊,只能带到棺材里去喽!”年轻人啊都容易这样,舍近求远,其实我们要善于向身边的人学习,向距离我们最近的人学习。
我每写完一部文稿,就趁雨天休工,披上块塑料布,把稿子连同一本前后缺少许多页码的书核——《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装进怀里。为了随时暴食我的精神食粮借以有朝一日实现我的大学梦,我每件上衣的衣襟里侧都牢牢地缝上了个布口袋,要读的书随身携带,见缝插针走哪读到哪。下雨息工的时候,我冒雨往返60公里长途跋涉到海林县城,求教县文化馆的葛玉昆老师,我成功心切不希望葛老师留下我的稿子等以后写信给我评价稿子如何,那样焦急地等待我忍受不了,我一定要当着葛老师的面,葛老师自己无声地看稿我怕他万一忽略了一些精彩片断,所以我一定要绘声绘色地朗诵给葛老师听。每次满怀希望地赶来,都被葛老师无情地枪毙,归去的小路上充满泥泞,我步履蹒跚,有气无力,时不时地从怀里掏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上一段给自己补充精神燃料,再没劲就摸摸怀里葛老师送的几本厚厚的印有“海林县文化馆”字样的稿纸,这样的稿纸一般我是舍不得用的,回到家给父亲看,给村里的伙伴们看,因为我写作我读书我有海林县文化馆的一摞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稿纸,村里的贫下中农不再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蔑视我,尤其县文化馆给大队革委会每次寄来通知我去县里开会的县委文教办红头文件时,大队广播员就在广播喇叭里嗓音宏亮地呼喊:“邰勇夫请注意了、邰勇夫请注意了,县委文教办通知你携带作品于某月某日,到县委招待所报到,参加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多少周年座谈会。”村里的人因此而对我刮目相看,父亲母亲和哥哥们也会引以为荣相当一段时间。
每次写作失败在我心灰意冷垂头丧气之时,葛老师就鼓励我:“继续写,写不好还写不孬嘛!”我终于在地区文教局编印的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快板书《护青记》,开头的几句我还记得:“毛主席号召传四方,知识青年跨马扬鞭奔北疆,咱今天不把别的表,单表表革命小将张英芳,张英芳七二年离开了大上海,来到了威虎山下红旗庄……”故事是凭空杜撰的,说的是秋天庄稼成熟的季节,村里的一个老地主企图破坏农业学大塞,披上熊皮潜入生产队的庄稼地偷玉米,被女知青张英芳抓捕归案。故事写得尽管十分稚嫩可笑,但燃烧了我的学习热情。
葛老师还送了我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让我信奉了一辈子,也让我琢磨了一辈子:“文如其人,想做好人首先要做好人!”葛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中闪烁着灼热。怎么样做一个好人啊?父亲做好人的原则是:不要说别人坏话,尤其是背地里更不要说别人坏话,与人为善,别人对你坏你也要对别人好;母亲做好人的原则是,吃亏就是占便宜,别人借了我们的可以忘记,我们借了别人的一定要记得还。后来我读到了一则如何做好人的文章,让我终生受益:其一,人大都自私,不讲道理,以自我表现为中心,但还是要爱他们;其二,如做好事,人们会说你动机不纯、别有用心,但还是要做好事;其三,你今日的善事,明天就会被人忘记,但还是要做善事;其四,坦诚待人会使你容易受到伤害,但还是要坦诚待人;其五,思想最博大的人,可能会被思想最狭隘的人击倒,但还是要志存高远;其六,你穷数年之功建立起来的东西可能在一夜之间被毁,但还是要建设;其七,人们的确需要帮助,但你还是要帮助他们;其八,当你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世界时,你可能会被反咬一口,但还是要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世界。我补充了一条:其九,与人为善,与人方便,从我做起,从一点一滴一言一行做起,即便换不来别人的与我为善,给我方便,我还是要与人为善,与人方便。
为做好文,我海誓山盟:我要一辈子做好事,一生做好人,热爱学习到永远,不论遇到什么磨难,什么险境,我都要矢志不渝,百折不挠。发誓这样做的时候,我哭了,泪流满面。哭过之后,我的心灵如雨过天晴的蓝天那样透明,以往的低级趣味被洗涤得干干净净。
原始部落的乡亲们曾经给过我一个不雅的外号——四奸子(我兄弟排行老四),意思是偷懒耍滑不热爱集体劳动。是的,对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我一直心存厌恶,我是少年人,我的责任应该是如饥似渴地学习,为什么在中学读书的日子里,让我们无休止地去“学农”从事最原始的农业劳动?中学毕业凭什么无论你学习多么优秀,理想多么远大都要无条件地回到原始部落面朝黄土背朝天?教育要革命就是不要我们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我曾有强烈的抵触情绪,有意偷懒耍滑出工不出力,锄禾时有意把苗砍掉,收割时把庄稼遗失。一辈子做好人的海誓山盟发过之后,我改变了,现实把我束缚在原始部落这片土地上,让我做一头耕牛,尽管我不热爱土地,我想去探索宇宙的奥秘,但我像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大力神海格力斯一样,虽力大无比气吞山河却没有能力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这片土地,那么,我就要忍辱负重,等待时机,承担起作为耕牛每一天应该负起的耕田犁地的责任。迟早有那样一天,我不再做耕牛了,而是去做另外一件让我真正热爱的伟大事业,或者是科学家或者是去瑞典皇家文学院领诺贝尔文学大奖,我再对那一天承担起责任。于是,从这一天起,我参加集体劳动任劳任怨,无论生产队长安排给我的活计有多苦有多累我有多么不情愿,我打掉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吞也要把活干好,绝不消极怠工偷懒耍滑蓄意破坏。
一场暴雨过后,天上白云翻滚,时而露出蓝天透出阳光,时而又被大块大块的云团遮住,空气格外地凉爽清新。出工的钟声响了:“当!当!当!”沉闷沙哑。队长来了,指派我和父亲去“老白家房场”挖排水沟。小村周围的土地都是有名称的:老白家房场是日本鬼子统治时期让一家一户的农民归为屯子之前白狗子家祖上居住的旧址。说起来也真蹊跷,东北古老乡下凡是有人居住过的百年老房场,都有许许多多的古怪传闻:老白家房场潜伏着一条长着鸡冠的大蟒蛇,夜里人们从那经过,总会听到有人在说话、有人在推碾子拉磨,有人在“得!驾!哦吁”(吆喝牛马的口令)地驾驭牲畜……
白狗子是我上一届同学,父亲死了,母亲相好的一大串:看马号的林罗锅、鹿场的王大头、放猪的张破烂……这村尚保存着母系氏族社会一妻多夫的原始陋习。白狗子性早熟,12岁就与他10岁的表妹发生性关系。东北原始农村小屯世代相传有个极不文明的风俗,一家三代不分男女晚上睡觉都在一条大火炕上滚:靠近锅灶的那一侧叫炕头,睡老两口,白狗子的爷爷奶奶;炕梢睡小俩口,狗子的母亲和他的二爹、三爹、四爹们,他的数个“爹”们和平共处从未发生过决斗;中间是狗子,一左一右贴近他的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表妹,在东北乡下很时兴近亲结婚,那叫亲上加亲。这样的环境,狗子怎么能不性早熟?说起男女之间的事他津津乐道,他加减乘除一窍不通却当着大队会计。
抓阶级斗争的风终于袭进原始部落了,叫清理阶级队伍,公社来了干部,对村里所有没户口的盲流户逐个盘查,问清了来历,便委派白狗子那样“根红苗壮”的民兵去盲流户的原藉调查,每次调查回来就会揪出一些隐瞒历史、隐瞒成份的阶级敌人。一天深夜,一阵猛烈的用枪托砸门的声音把我们全家人惊醒,公社武装部长带着民兵来盘问父亲了,开始武装部长面色严峻,眼中充满机警,手上还握着阴森森的手枪,当他在手电筒的照耀下看过父亲的转业军人证时,脸上露出了敬意,再看到父亲的交待材料时,眼里大放异彩,因为父亲的交待材料,给武装部长提供了出国外调的好机会,父亲当年参加抗联的证明人是朝鲜人民军上将。不久,父亲的底细也终于被他们查清了,虽然父亲是位老党员、老革命,却是被下放的“历史反革命”份子。公社抓阶级斗争时紧时松,这阵儿又松了,阶级斗争一松下来,生产队长就让父亲充当义务记工员,天下再也没有比父亲更敬业的记工员了,他在逐个地记着,惟恐漏下哪一位,每记下一位还高声地呼喊一遍,记我也不例外:“邰勇夫,记上了啊!”母亲骂父亲没记性,他又忘了前一阵公社干部下来蹲点抓阶级斗争了,长毛队长在大会上反戈一击:“我让历史反革命份子麻痹了,我让他做记工员,他得意忘形啊,阶级敌人是房檐下的葱,叶死心不烂,一有机会就卷土重来兴风做浪!”
夜,明月高悬,村头上那个破钟又敲响了,很急:“当当当……”
我心狂跳,今晚生产队里开大会,是选拔一名上大学的人选,条件较宽,中学毕业参加生产队劳动一年以上,可以教育好的地富反右子女也可以选拔。条件合适的只有我和孙忠原,孙忠原比我高一届,比白狗子有文化,会打算盘。他家庭条件好,父亲是老支书,姐夫是现任支书,他跟我还算是朋友,他妈跟我家是好邻居,母亲为了在村里站得住脚让全家人少受点歧视,把他妈和他的姐姐支书老婆的针线活全部义务包揽了。
群众口头选举,我第一个举手选了孙忠原,我原以为孙忠原会感激我,也会像我选他一样举手选我,没想到他不领情,还瞪我一眼揭穿了我的企图:“我知道你邰勇夫一心成名成家想让我选你——我偏不选你,我选白狗子!”
选举结果:白狗子当选。
不会加减乘除只性早熟的白狗子上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