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遗失在荒原上了。一个灰蒙蒙的细雨连绵的日子里,我背着行李来到地处中苏边境的黑龙江省萝北县境内的宝泉岭农场管理局。来的当天,我首先跑到黑龙江边上,我想窥视一下对岸——那神秘的苏维埃联盟共和国(当时苏联还没有解体)。我看着黑宝石色的涛涛江水,对岸茂盛的森林,感叹着:这曾经是一条生死界啊!在我的人生旅途中第一次亲眼目睹死者——一个脸色灰白仰面朝天倒在血泊中,额头正中的弹孔里不断地往外渗着脑浆和血水的少年人,只是因为好奇在一个冰天雪地里越过了这条河流——被五花大梆、插上死标被判为苏修特务。
人类啊,就是在文明与荒诞的较量中前行,老的荒诞消失了,被人唾弃了,仍然会出现新的荒诞。
农场管理局分配我到军川农场,军川农场又分配我去一连。我在农场组织部开好前去一连报到的行政干部介绍信时,本来也挺兴奋,可以说是满怀希望。我想那偏远的农业连队至少是一派优美迷人的田园风光。我在附近的绥滨县庆和屯当小盲流出民工修建防洪堤时,民工们都眼馋北大荒国营农场的水利队,清一色的机械化,我们农村公社的水利队肩挑人扛要干几个月的工程,人家用推土机几天就可以全线竣工;而且伙食好,天天吃猪肉炖粉条、白花花的大馒头,还有每月38块钱的工资。
不过,今非昔比。那时我是个小盲流,而今是大学毕业生是国家干部。刚来北大荒报到时,我原以为自己会留在农场总局,至少也会留在管局机关,高高在上,经常下去到各个农场视察,收集信息,专门用那些现代化的科学技术,比如系统工程、电子计算机,运筹学对收集上来的资料进行分析、整理,搞出垦区建设的宏伟战略规划来,做局长的高参,做省长的高参!没想到,我被分配到最偏远的农业连队,让我去管理几台破拖拉机和联合收割机……场部与连队之间是烂泥路,拖拉机一路都是大油门,像宰猪似的“嗷嗷”地吼叫着,冒着黑烟,车轮把路上的稀泥卷起来,飞射如注,站在拖车前边的几个人弄得满脸、满身全是稀泥。历尽艰辛,考上了大学,原以为从此我将走上一条洒满阳光、笔直而又平坦的大路了,哪成想:摆在我面前的竟是一条极糟糕的、通往北大荒偏远农业连队的烂泥路!拖拉机吭吭哧哧地足足跑了六个小时,才到达了目的地,我心目中的田园风光展现在我的眼前了。
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连长替我扛着行李,带着我来到集体宿舍。一个值晚班开拖拉机翻地的小伙子光着膀子、睡眼惺忪地从宿舍里跑出来,也没看看周围是否有人,冲着山墙就“哗哗哗”地小便!老连长“哎”了一声,朝小伙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小伙子吐了吐舌头,一路滴着尿颠颠地跑了。山墙下,堆着一摊摊奇形怪状恶臭难闻的大便,墙上染着一幅幅潮湿的散发着臊味的抛物线,最高的顶点超过人头,宿舍附近的厕所却被一片很深的污水封锁着。进了集体宿舍,又一道北大荒农业连队的风景线出现了:经白灰粉刷过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尽是些黑斑,从棚上垂落下来的电灯拉线也同样结着一串串黑豆样大小的颗粒。是什么东西呢?我十分好奇地用手一摸:“嗡”地一声,黑斑和黑豆全然不见了,拉线变细了,墙壁露出了本来面目,数以千万计的苍蝇黑糊糊地朝我扑来,撞在我的脸上,我一阵恶心,想掉转头逃出门外。这里的国营农场工人比当年我和那些一同修筑江堤的民工们更能吃苦。麦收季节,若是晴天太阳毒毒的,联合收割机在田野里工作起来尘土飞扬,机务手们浑身上下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只露着两只黑窟窿般的眼睛,午间在麦田里吃饭,没有水,食堂又不给送,手不能洗,脸不能擦,就凭着那么一双粘满油泥污垢的手把那白花花的馒头抓起来往嘴里塞;若是阴天,蚊子小咬糊天盖地,机务手们裸露在外的脖子、胳膊,任凭着去咬、去叮,偶尔腾出一只手来,沿着胳膊一捋,顺着脖子一抹,只听得一阵“咯吧吧”爆响,满手是血污……
我来农场连队的那天晚上,心情坏极了,总是梦见当年在黑龙江出民工筑江堤时看见的枪毙“苏修特务”的场面,那无辜的少年死囚惨白着面孔,额头上的弹孔里往外渗着脑浆和血……
在长期的革命战争中,在北大荒的农垦建设中,农垦战士奉行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让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这样的精神现如今居然成了农垦战士从上至下的生活习惯,农场食堂吃的豆油充满让人头晕的轻气油味,从国外引进的拖拉机、联合收获机的空调、密封的窗子一概被拆除。有条件可以爱护生命,珍惜生命,享受工作,为什么一定要自找苦吃?这也许就是毛泽东在历史上批判的教条主义吧?
一阵电闪雷鸣把我从恶梦中惊醒,闪电把夜时而撕成碎片,时而又投入深渊,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突然感觉到了孤独、恐惧,我慌忙地跳去摸索着拉灯,这灯无论如何也拉不亮。又是一声炸雷,这雷真响啊,地动山摇,比当年枪毙那少年死囚的枪声要响百万倍,把我住的房子都撼动了。紧接着是风,这风像无数头巨兽一样,狂怒地吼着,挟着雨,袭向这间小屋。屋子里开始漏雨了,“叭哒叭哒”开始是一处,后来是两处、三处,被子湿了,我慌忙地又一次跳下床,摸索着想把床挪动一个位置,但这床是无论如何也挪不动的冰冷的火炕!我开始骂上了,这个鸟连队,住的吧——漏雨;吃的吧——饭菜里除了苍蝇就是老鼠粪!我跑去场部找到农场的党委书记,提出要调来场部机关或者农机修配厂工作,党委书记铁黑着面孔像对犯人那样的口气轻蔑地说:“你不就是个大学生吗?你大学刚毕业要老老实实地在连队锻炼!”我气愤之极:“那我找地方调走!”党委书记说:“这里是边疆是最艰苦、最需要人才的地方,你大中专毕业生来了就别想走!”有位老知青告诉我:这里原来是公安部的监狱,后来改为劳改农场,丁玲、艾青都在这里劳改过,原来有个学土壤专业的大学生,家在北京,分配来连队烧了二十年锅炉,后来得了精神病才落实政策调回北京了。我失望了,起初我真的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尤其是晚上,连队的集体宿舍自从大批知青返城后,变得像古墓一样寂静,陪伴我的只有一个悬在空中的昏暗的白炽灯和一只躲在墙角里“蛐蛐”叫个不停的蟋蟀。
我在连队目前的唯一前途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机务工程师,农场的机务工程师不仅理论要过得硬,动手能力要达到修理技师的水平,这样人家才服你。如果是科研单位交给我内燃机理论、拖拉机理论问题,无论有多难,我都会乐此不疲千方百计地解决。可是这最基层、最终端的农机具修理维护我总是不得要领,两手笨拙,呆头呆脑。不耻下问的结果常常是机务手们的轻视,你是技术员啊怎么还问我?我为此苦恼着,但不放弃,因为别无选择,这个时候的大学生是国家干部,只能“一生交给组织安排,组织叫干啥就干啥”。在没有其他出路的时候,我只有努力适应争取干好。哪台拖拉机或是联合收获机出了故障,我就努力跑过去,帮师傅们拧螺丝,拆卸零部件,一天一身油污,但无论多么努力,机器让我一件件地拆了,却不能一件件地装回去。一位机务手就嘲笑我了,“还大学本科生呢!”
面对这样的奚落嘲讽,我还是舔着脸去讨好他们,尽最大所能与机务手们、修理工们打成一片,我每天硬着头皮,痛苦着、尴尬着,却坚守着!
不久,隔壁住进来一个从场部调来的卫生员,是位二十岁的姑娘,开朗活泼,每晚在隔壁房里十分投入地唱歌,吹口琴,这古墓般的宿舍终于有了生气。那好听的歌是这样唱的:“山不转哪水在转,水不转哪云在转,云不转哪风在转,风不转哪心也转,再长的路程也能绕过那道弯……”
我突然有了这样一个推论:天不转地转,地不转人转,——天、地、人,每时每刻都在演变,演变到某一个瞬间,就好像必然会出现日食、月食一样,在你的人生旅途中便出现一个契机,你因此或者死了、或者活了、或者你的事业从此走向成功、走向辉煌。事业是这样,爱情是这样,天地万物的发展规律都是这样!我为自己的这个推论、这个哲学思考而感到惊喜,我突然有了热情,白天和机务手们开着拖拉机去犁刚刚收割完小麦的土地,那黑油油的土地随着犁耙像海浪一样翻滚着,我驾驶着拖拉机像开着舰艇那样乘风破浪,后边尾随着一群不知名的鸟在上下翻飞着,在犁过的黑土地上寻觅着食物,田野里弥漫着凉丝丝的泥土香。
这一天,我终于被连队的机务手们认可了,而且引起了一片欢呼。田野上,一台拖拉机正在奔跑着,我听着声音有点反常,我就高喊:“停车!”拖拉机手在隆隆轰鸣中听不到我的声音,继续工作着。我对身边的机务手们说:“那台车发动机有问题,马上就会趴窝。”果然,我的话音刚落,那台车熄火了。机务手们这下服了:“行啊,邰技术员!”
但我还是不喜欢这份工作,我不甘心把机器做为我的终身工作对象,我喜欢充满活力的富有创造性的工作。不久,我接到了一条喜讯:我的父母、哥哥们落实政策从黑龙江省海林县三道沟公社二道河大队原始部落返城回湖南株洲了!人才市场化了,可以流动了!我终于可以去寻找我喜欢的职业和可以自由驰骋更广阔的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