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了,我从水利队临时撤回庆和大队参加秋收。
庆和大队的青壮年男劳力和一线妇女(指未婚没有家庭拖累的女劳力)开赴江通。晚上,江通窝棚东西两间南北大炕睡得满满的,尤其是男宿舍的这一边,每人只一尺宽的地盘,不能仰睡,只能侧身躺着,翻不得身,个个健壮如牛的男劳力们,往床上一扎,说上几句百说不厌的关于性行为的粗俗话题便呼呼大睡了。我挤身于其间,周遭的鼾声震耳欲聋且此起彼伏,粗重的鼻息狂风般扑面扫来,这样的晚上我会牙疼,疼得耳根里边一跳一跳地难以入眠,我只好跳下地,拖着由于繁重的体力劳动而变得沉重的双腿,走出窝棚,来到月光照耀下的院落,周围的田野响着一片蛙鸣,遥远的地方闪烁着城市的灯火……我渴望城市,城市人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啊?我想他们至少吃得好,天天有馒头、有大米饭吃,有充足的时间休息,有电影院、有新华书店、有学校、有穿着艳丽如我心仪的张雅杰那样漂亮的女孩。
我仰望明月、聆听蛙鸣,暇思许久,返身回到窝棚里准备睡觉时,我的位置已经被我左右的壮汉占据了,他们像睡死了一样,任我左推右搬,拍他们的脸,他们纹丝不动,我只好去中间的堂屋坐在锅灶前,点燃煤油灯,在跳动的火苗下看书……真睏啊!我的一双上眼皮像坠上了秤砣,头沉重得前仰后合,我咬牙坚持,但无济于事,一阵“嗞嗞啦啦”响,煤油灯的火苗燎了我的头发。
黑暗中,传来一个女孩的笑声,是孙丫从女宿舍那一边走过来了,她是我物色好做我媳妇的最合适人选,全村最漂亮的大姑娘,雪白的肌肤,一身劳动妇女特有的健美,她是生产队里最喜欢我的一位女孩子,秋收她总有意地挨着我,当我收割庄稼被人越拉越远,渐渐变成“打狼的(落在最后的一位)”正要被人们耻笑之时,我的前边已经有人为我割了一大截,使得我迅速地又追到了前边,孙丫比我大三岁,割地时总喜欢在我的旁边开朗地说笑:“女大一不是妻,女大三抱金砖!”
不过,我心一点也不为之所动,我要上大学,绝不能被女孩子所迷惑。在我最低沉、前途一片迷茫之时,也曾想过盖一座茅草房,娶个小媳妇,为我做饭、为我洗衣、我去生产队挣工分,割柴火,养几头小肥猪。面对生产队的年轻女孩们我曾一厢所愿地暗中逐个逃选,我的目光无数次停留在孙丫永远也晒不黑的鸭蛋脸上。秋天的夜晚,我们在江通场院里剥玉米皮,她与我面对面,边做活边聊天,她问我:“邰勇夫啊,你以后有什么样的打算?”
我说:“我要上大学。”
她看我的眼神漾满了崇敬,她那么肯定地说:“你会有这个机会的,好好干争取把户口迁过来。咱屯里的人对你看法都挺好的,要是推荐的话我第一个选你。”
这会,孙丫是出外头(方言:大小便)从我旁边过身,她见我头发被火苗燎了就哧哧地笑,她小声劝我:“看你睏的,快回屋去睡觉吧。”
我摇头叹息:“没地方了。”
孙丫二话没说,跑到男宿舍拉起我的被子,揽到怀里又回到堂屋把我推进她们的女宿舍,把我的被子往炕梢在紧挨着她的一块空铺上一扔:“就睡这吧。”
天啊,我要和一大炕年轻健美的一线妇女们睡在一块了!不过,还好,那会的农村妇女们可不像现在的年轻女孩们那样袒胸露腹,她们个个都穿着长衣长裤,武装得严严实实,只孙丫穿得暴露些,是件无袖的紧身内衣。我睡下了,我与孙丫之间隔着道蚊帐作为男女之间的屏障。我在做梦,梦里面我感到很压抑,好像怀里抱着一颗电线杆,我一下醒了,发现孙丫越过了屏障侧身面冲着我甜美地睡着,她温馨的鼻息扫在我的脸上,她的胳膊整个放在我的胸脯上,亲呢地揽着我,我心一阵狂跳,我被孙丫丰腴健美的身体强烈地吸引了,那一刻我几乎颠狂了,但我战胜了自己:“我要上大学!绝不做美丽女人的俘虏!”我轻轻地把孙丫的胳膊挪走,像犯下滔天大罪一般跳下大通铺,逃到堂屋,逃进煤油灯不停闪动的火苗映照下的书本……
午更时分,生产队长像时钟一样准时跳下大火炕沉重地吆喝着:“下地了下地了!”男女劳力们呼啦啦地起床,披上衣服夹上镰刀,睡眼惺忪、啊欠连天地摇摇晃晃地下地了,那正是一夜之间最黑暗的时刻,田野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人们如同被蒙了双眼像小孩摸瞎糊一样摸索着收割大豆,几公里长的地块,每人三根垅,割了几个来回了,天才渐渐放亮。晨雾中,首先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孙丫明媚的笑脸,她仍旧紧挨着我的垅,她在我的前方一手拿镰刀一手抿着垂下来的一缕秀发,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那般鼓励着我:“加油啊,邰勇夫!女大一不是妻,女大三抱金砖!”说着便朝我的方向,弯下身,挥舞镰刀唰唰唰地割起我面前拉下众人一大截的大豆,我愧疚地垂下头,脸上火辣辣的,我觉得昨晚上她把胳膊压到我胸脯上亲呢地揽着我是我的罪过是我在耍流氓!
上、下午田间休息短暂的半小时,还有午休的一个半小时,除去吃饭喝水是我用来学习的黄金时段,我最痛恨自己的是,一看书就犯瞌睡,头像捣蒜一样不时地前仰后合,上眼皮像坠上个秤砣,很难睁得开,我痛恨着自己,猛咬下嘴唇……瞌睡终于被疼痛赶跑了,但却再也睡不着了!繁重的劳动,彻夜的失眠,上大学的梦想,让我备受煎熬。在收割庄稼的田野里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有气无力地倒下了,想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甜美地睡一觉但睡不着,队长很善良让我回姨妈家休息。在姨妈家休息的日子里,我惆怅满怀地来到松花江边上,认识了一位被人称作大仙的乡下郎中,他为我号脉为我望诊过后对我说:“你呀,雄心太大但八个字造就没有那个命,所以你就阴阳失调,命里有来自然有,命里无来莫强求,不要太难为自己了。”
我茫然,大仙是让我放弃上大学的梦想,这等于要我的命,如果没有了上大学的希望,我的生命也就没有了意义。姨妈给了我一毛五分钱,原本是让我去医院看医生的,我去县城电影院看了场电影,电影叫《大浪淘沙》,是20世纪初一伙热血青年投身革命参加北伐战争的故事。电影主人公的革命激情又一次点燃了由于失眠的痛苦让我灰下来的大学梦。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学习、就要奋斗!中国有这样一个古老的神话:刑天不屈不挠地与黄帝争神位,被黄帝砍掉了脑袋,刑天就以两乳为目、腹脐为口,挥舞长斧大盾,继续与黄帝搏斗。
这个时候我学习的范围是很散乱的,也不知道将来上大学应具备哪些知识。反正能够遇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还有就是坚持写作,梦想有一篇作品能够发表……这样的机会让我找到了,在县城看完电影,借着当时燃烧起来的澎湃激情,我闯进绥滨县文化馆,文化馆刚刚下班,我急不可耐,我要投稿,而且我一定要把我的新作独幕话剧《明灯指路》亲手交到文化馆的老师手上,那样我才会心安理得。我问收发室的老大爷:“老师家住哪啊?”
老大爷很和气,告诉我文化馆的馆长叫付铁军,就住在文化馆的值班室,晚一点他就会回来的。我在文化馆的门前等候,正是秋风扫落叶的季节,我饿着肚子在凛冽的秋风中像落叶一样瑟瑟发抖,我的心中充满着渴望。晚上八点多钟,在路灯的照耀下走过来一位英俊帅气穿戴利索的小伙子,他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叫做艺术的气质,那时候城里人把这叫派,也就是时髦的意思。小伙来到我面前口气和声音都非常派地问我:“请问同志你是找我吗?我叫付铁军。”我激动得要命,“是,我就找您啊,付老师。”我迫不及待地说明来意,并坦白从宽地告诉他:“我是庆和大队投靠我姨妈来的一名暂实还没户口的社员。”付老师很派地弹了个响,在那样一个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他对我没有一点怀疑,说:“走,到我房间谈。”付老师住的值班室烧着火炕,暖乎乎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上放着一架钢琴。付老师好像履行每天的惯例一样,弹了一首好听的钢琴曲之后才要看我的剧本,我坚持以往给文化馆老师们投稿的做法,我一定要当着他们的面朗诵给他们听,我绘声绘色不断地变幻剧中人物,我心怦怦跳着等待付老师的评判。付老师的目光中充溢着爱惜,他说剧本写得不错,主题好,也有生活。马上表态准备由县文工团排演参加1977年佳木斯地区文艺汇演。我高兴得几乎涌出了眼泪,有老师这样一句肯定的话我都觉得值!晚上,付老师留我住在他的值班室,我们同盖一床被子,那一晚让我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梦里面我还在甜蜜地想像着演我剧中一号人物的女演员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她会不会爱上我这位大编剧啊?第二天,付老师给我当盲流的庆和大队打了个电话又以县委宣传部的名义给大队发了个红头文件,给我请了半个月的创作假,抽调我来县文化馆改剧本,还专门为我组织了一个剧本研讨班子。在文化馆修改剧本的半个月是我人生的天堂,每天有8毛钱的误工补助,和绥滨县文化馆的馆长同住值班室,那种做贵宾的感觉二十多年后我在北京香格里拉大酒店住了一个多月也没再找到。
早晨吃豆浆油条,中午晚上都有白花花的大馒头,最令我陶醉的是每天可以钻进文化馆图书阅览室自由地翻阅各种图书,饱闻书香……
我在文化馆图书室里修改我的剧本,那里很肃静,除了偶尔图书管理员进来选几本书,没有任何人打搅我,我正在想着,如果我能够有这样一个长久的学习环境该多好啊?那样的话不上大学都可以,自己上大学!忽然发现我的身旁站着位年轻姑娘,歪着脖,眼里含着笑,一动也不动地瞅着我笔下的文稿,因为我的字写的不好看,最怕别人看了。我慌了,收起文稿也不知道往哪藏为好,她笑着说:“你的第一稿我都看过了,我觉得你很有文学功底,将来,你会成功的。”
我摇头叹息,我说:“有时我挺悲观,好像命运总是有意作弄我。”
姑娘闪着一双秋水一样明澈的大眼睛鼓励我:“不要悲观,不要向命运低头,人生就像在大海里游泳,只要你挣扎,只要你奋斗,你就不会被大海沉没!”
这样的话,听一百次一千次都会让我心里热乎乎。
晚上,付铁军老师请我去电影院看电影,那位姑娘也来了,就坐我的旁边,付铁军给我介绍道:“这是我给你说过的你们大队支书的女儿叫董杰,是咱们县文工团的一号演员,演过李铁梅、柯湘……”
姑娘笑着,“这回要做你的剧中人了!”
看完电影,当我们回文化馆值班室路过董杰住的县委招待所时,董杰亲切地称呼我小邰:“小邰,上我房间修改剧本吧,我房间肃静,灯还亮,我还要请教你哪。”我脸上一阵发烧,心里甜蜜蜜,嘴上却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剧本研讨班将要结束的前一天下午,董杰举着一束鲜艳的映山红出现在我的门前,朗朗地笑着:“去不去?我们到江边走走。”
我说不了,我要把剧本按大家的意见再改一稿。过后我后悔了,为什么不去呢?和美丽的姑娘在一块谈谈文学,谈谈人生,谈谈理想,那应该是让我心跳、心醉、值得终生回味甜蜜无比的的事情。但我要上大学,我要实现我的人生理想,不能有半点松懈。半个月后,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县文化馆,回到庆和,生产队又让我去水利队修黑龙江江堤,由于秋收,分摊给庆和村的土方任务耽搁了,为了抢在冬季前完成土方任务,大队支书董杰的父亲亲自驾驶着拖拉机几天前就来到工地了。我晚到了一天,大队支书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我们收下你这个盲流,是作为劳动力的,可不是请你来搞什么文艺创造的。”
老支书像山塞王、像土司那般威严,教训起人来令人恐惧,我吓坏了,惟恐老支书炒我的鱿鱼,把我赶走,回到原始部落。那个部落不但比这里贫穷,这里干一个劳动日可以挣一块四,原始部落一个劳动日只挣两毛钱,还要因为父亲的问题遭人冷眼。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讨好别人,支书斥责我的时候,我像个罪犯那样垂首恭听,接下来,老支书用过的碗筷我来帮着洗,老支书洗脸洗脚我帮着烧热水,那阵我感冒了,帮老支书干着干那的时候,浑身发抖。那阵已经10月份了,我们住的窝棚是支书指挥用推土机平地推出的一人多深的濠沟,上边搭上木杆再苫上一层厚厚的蒿草而形成的。我们睡的床铺下渗出的地下水结了层厚厚的冰。这里方圆数百里没有人烟,然而就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这天清晨出现了一桩奇迹,早晨天蒙蒙亮,我到江边看书,我每天都是在江边看着书高声朗诵着迎接日出的。这是个方圆百里没有人烟的荒草甸子,我突然发现江边上居然不知从哪漂来了两只大白鹅。我用农妇们呼唤鹅的方式把它们引到了我的怀抱,两手一揽,一手抓了一只大白鹅,我把它们拎回到我们居住的窝棚,老支书和伙伴都高兴极了,我们搭建了一个灶,拾些干柴枝,用洗脸盆当炊具来了个江水煮肥鹅,香味四溢中,老支书刁着根旱烟卷、眯着双眼往炊锅里揪白面片,两只大白鹅让我们美食了好几餐,老支书终于由衷地原谅我了,还跟我有了一层更亲密的关系,每次看我的眼神,有那么点选女婿的味道,假如不是我当时的小盲流身份,“山塞王”招我为驸马也是有可能的。老支书目光柔和地告诉我:“其实,文化馆来通知借你去搞创造,别人都不同意,是我说的,让他去吧,邰勇夫爱学习,他心里有朵花,就让它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