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书以腾冲人民痛苦为言,欲借会晤长谈而谋解除。苟我中国犹未遭受侵凌,且与日本能保持正常国交关系时,则余必将予以同情之考虑。然事态之演变,已使余将可予以同情考虑之基础扫除无余。诚如阁下来书所言,腾冲士循民良,风俗淳厚,实西南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然自事态演变以来,腾冲人民死于枪刺之下、暴尸露骨于荒野者已逾二千人,房屋毁于兵火者已逾五万幢,骡马遗失达五千匹,谷物损失达百万石,财产被劫掠者近五十亿。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蔽风雨,行则无以图谋生活,啼饥号寒,坐以待毙;甚至为阁下及其同僚之所奴役,横被鞭笞;或已送往密支那将充当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则为妇女遭受污辱之一事。凡此均属腾冲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阁下说明: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予,此种赐予,均属罪行。由于人民之尊严生命,余仅能对此种罪行予以谴责,而于遭受痛苦之人民更寄予衷心之同情。
阁下既欲解除腾冲人民之痛苦,余虽不知阁下解除之计划究将何如,然以余为中国之一公民,且为腾冲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责任与良心,对于阁下所提出之任何计划,均无考虑之必要与可能。然余愿使阁下解除腾冲人民痛苦之善意能以伸张,则余所能供献于阁下者,仅有请阁下及其同僚全部返回东京。使腾冲人民永离枪刺胁迫生活之痛苦,而自漂泊之地返回故乡,于断井颓垣之上重建其乐园。则于他日我中国也不复遭受侵凌时,此事变已获有公道之结束时,且与日本已恢复正常国交关系时,余愿飞往东京,一如阁下所要求于今日者,余不谈任何军事问题,亦不携带有武器之兵卫,以与阁下及其同僚相会晤,以致谢腾冲人民痛苦之解除;且必将前往靖国神社,为在腾冲战死之近万日本官兵祈求冥福,并愿在上者苍苍赦其罪行。苟腾冲依然为阁下及其同僚所盘踞,所有罪行依然继续发生,余仅能竭其精力,以尽其责任。他日阁下对腾冲将不复有循良淳厚之感。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谢绝阁下所要求之择地会晤以作长谈,而将从事于人类之尊严生命更为有益之事。痛苦之腾冲人民将深切明彼等应如何动作,以解除其自身所遭受之痛苦。故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特敢要求阁下做缜密之长思。
大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
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九月十二日
这封回信就是中国现代史上有名的《答田岛书》。它义正词严地历数日军在腾冲烧杀淫掠的种种罪恶,表达了中国人抗战到底的决心和信心,展示了中华民族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一时,全国各大报对《答田岛书》均予以刊载。军政部长陈诚称誉张问德为“全国沦陷区五百多个县长中之人杰楷模”。蒋介石称张问德为“有气节之读书人也”。
一年后,中国远征军反攻滇西,张问德率领麾下所有人支援反攻。腾冲光复后,张问德辞去县长职务,回乡种田。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抗战胜利了,我只愿做一平民。
滇西沦陷后的两年里,日军56师团和中国军队相隔一条汹涌澎湃的怒江,可谁也无力渡江作战。
日军在怒江西岸修筑工事,中国军队在怒江东岸修筑工事,双方都做好了大打一场的准备。天气晴朗的日子,即使不用望远镜,站在江岸的这边也能望见那边的一举一动,一草一木。在江水平静的日子里,对岸的说话声和唱歌声也能够清晰听见。然而,在无数双眼睛和无数个枪口下,一只苍蝇也无法飞到河对岸,更何况一支军队!
惠通桥暂保无恙,汹涌的怒江之水阻挡了56师团,也阻挡了日军从云南进入重庆陪都的脚步。
抗战后期,中国有两次在几乎面临绝境的时刻,转危为安,一次是这次惠通桥之战,一次是不久后的石牌保卫战。中国军队无数官兵用血肉之躯,用羸弱之躯,阻挡日军的隆隆战车和穿着皮靴侵略的脚步,力保全国抗日的大后方不失。
死亡之山
惠通桥暂保无恙,而缅甸战场依旧枪林弹雨,杀声震天。
中国远征军在前无去路、后无援兵的极端不利的境况中,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国内。谁都明白,祖国在这一刻,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漂泊游子的家,那就是折翅鸟儿的窠,那就是安全和温暖,那就是幸福和归宿。
家在遥远的北面,在缅北野人山的那一边。
目前我们所能知道的远征军撤退路线一共有五条。当时十万远征军被占据优势的日军分割包围,天上是日军飞机昼夜轰炸,地上是日军摩托、汽车循迹追踪,十万人分成了五路,觅路而走。
这五条撤退路线是这样的:
第一条是第5军军部和新22师,走的是穿越缅北野人山这条最为艰险的道路。
第二条是新编38师,穿越英帕尔平原,进入印度。
第三条是滇缅公路,200师和在腊戍阻击日军的新28师、29师从这里撤回国内。他们中,也有一部分进入过野人山。
第四条是新编96师,走的是缅甸葡萄到云南福贡这条路线,他们也走过了一部分野人山。葡萄,是缅甸最北部的一个小镇,距离中缅边境100公里左右。
第五条是第6军,走的是景栋路线。景栋是缅甸东部最边远的一座城镇,居住着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隶属于缅甸的掸邦。从景栋向东,就是老挝,从景栋向东北,则是中国云南景洪。
我先写写经过缅北野人山回国的第一条道路。
缅北野人山,一写下这五个字,我就浑身颤抖。我实在不愿意遥想几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无比惨烈的一幕幕,然而我又不能不面对,只要写到远征军,就不能不写到缅北野人山。
缅北野人山,位于缅甸最北部,东西为横断山脉,无法攀越,而缅北野人山以北,就是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缅北野人山名字的由来,据说是明代军人在这里看到野人,而命名为野人山。这个名称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这里确确实实生活着野人,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最先知道缅北野人山是因为一首诗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作者是穆旦。20年前,我还是一名文艺小青年,留着披肩长头发,满脸清高不可测,疯狂地背诵古今中外那些著名诗人的诗歌,幻想着有一天也能成为诗人。那时的诗人很受人尊敬。
穆旦这首诗歌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在阴暗的树下,在激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在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地,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作树干而滋生。
第一次阅读这首诗歌的时候,我的心被揪得很紧很紧,这首诗歌和我们教科书上和文学史上宣扬推销的那些诗歌不同,它没有那个时候的人们惯常从诗歌中看到的阳光雨露和革命豪情,而有一种直抵骨髓的阴冷和萧杀。
在我们那个时代接受的教育中,森林都是美丽的,河流也是美丽的,生活也是美丽的,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我无法想象穆旦诗歌中描写的这些意象,头上为什么会开满野花?树木为什么会把一切遗忘?这篇森林里到底走过了一段怎样的历史?
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在图书馆里查找穆旦的文字,却无法找到更多的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这个从民国时代走过来的诗人,曾被贴上颓废和堕落的标签,而那个时候课堂上被老师们满怀激情朗诵的,是歌唱蓝天、颂扬大地的诗歌。20多年过去后,现在回头来看,老师在课堂上讲解的那些诗歌,都是浮云。而穆旦的这首诗歌,却一直被人们传诵。
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了穆旦是一名参加过远征军入缅作战的战士,在第5军中做翻译。穆旦入伍前是西南联合大学的一名学生,远征军回国后他继续自己的学业。这么多年来,穆旦一直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在缅甸野人山这段悲惨的经历,甚至,除了这首诗歌,他再没有写过野人山。而这首诗歌,连“野人山”三个字也找不到。
这首诗歌写于穆旦走出野人山三年后的1945年9月,野人山到底给穆旦留下了怎样惨痛的记忆?我们无从知晓。我们只能通过这首诗歌进行了解,只能了解到野人山那些凄惨的场景。
野人山留给我更大的惨痛,则来自一名亲历者的讲述。
段生馗是腾冲县农业银行的职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远征军留下的珍贵物品。他曾在向导的带领下,多次走进缅北野人山,见到了野人,也见到了被野人抢夺的远征军的生活用品。
野人的生活情景,和电影《启示》与《食人族》上的场景几乎一样。这是一个个尚未开化的荒蛮部落,他们依靠狩猎而生存。几百年几千年一直是这样。他们与森林融为一体,他们对疲惫到了极端、饥饿到了极点的中国远征军士兵进行大量杀伤。不知道有多少远征军战士,没有死于日军的轰炸,没有死于日军的枪口,而死在了这些手持毒箭,像蜘蛛一样悄无声息进行攻击的野人手中。
段生馗走进野人山,是由一个名叫“老杨”的人带进去的。老杨经常来往于缅北野人山的野人部落与外界的文明世界之间,他了解野人的生活习性,能够与野人进行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的交流。如果没有老杨的带领,走进野人山则是非常危险的,如果遇到野人,后果不堪设想。
老杨与野人交流的这套本领是祖传的。老杨的祖父生前是清末滇西的马帮,穿越于印度、缅甸、滇西之间的丛林时,经常与野人遭遇,便学会了与野人如何沟通,于是充当了向导。这套做向导的本领后来传给了老杨。
当段生馗第一次走进野人部落,寻找远征军的遗物时,我还在大学里读书。当段生馗在野人山中手捧着野人用远征军的头盖骨做成的器皿泪流满面时,我捧着穆旦那首著名的诗歌,不知道诗人写的是什么。
段生馗说,他走进的那个部落,只是野人山中的一个小部落,而这样的部落,在莽莽苍苍、方圆数百里的野人山中,不知道有多少。
当初疲惫不堪的远征军走进野人山的时候,大小部落呼啸而来,我们的士兵做了这些野人的猎物。不知道有多少远征军永远留在了亘古荒蛮的野人山中,他们的尸骨化作沃土,沃土上长出了年年茂盛的野花。
段生馗说,现代的野人也时有与外界交流。如果他们需要外界的商品,就会采取原始的物物交换的方式。他们把兽皮、虎骨等这些外界人需要的东西,放在森林中的路上。然后弯弓搭箭,藏在树后,等待外界人来临。
野人摆放的东西很有深意,如果顺路摆放,就是告诉人们,给他们什么都行;如果横着路面摆放,那就是要食物和药品;如果摆放在十字路口的中间,那就是要盐巴……在与外界人的交往中,野人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
如果有人贪图便宜,拿走野人的东西,而没有留下野人需要的东西,那么树林后就会射来一支毒箭,贪便宜的人当场毙命。即使你再仔细向四周张望,想看看是否有野人在周围埋伏,你也找不到野人的,密密层层的树林将肤色如同树皮一样的野人完全遮掩。而野人射杀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而随意。
段生馗那次走进的野人部落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生活状况的部落,部落酋长是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在段生馗和老杨把带来的礼物敬献给了她后,她喜不自胜,也将部落的作品展示给段生奎看。段生馗赫然看到,那是一大堆青天白日帽徽和中国军队衣服上的扣子。酋长通过特殊的语言向老杨和段生馗炫耀说,这些都是上一代酋长留下的宝贝,当初部落的“勇士”们活捉了很多又脏又瘦的外界人,他们实在太瘦了,甚至都没法祭奠鬼神,部落只能把他们杀死,然后把他们的衣服挂在树上,吓唬鸟雀。后来这些衣服被风吹日晒,全部化成了尘灰,就只留下这些帽徽和扣子。
部落酋长口中的外界人,就是中国远征军。
部落里还有一名女巫师。在迎接外界来的客人时,只有部落里的头面人物才能参与,比如这名老巫师。老巫师给段生馗拿来了三个水瓢,她说这些水瓢是和那些帽徽、扣子一起来的。段生馗双手捧着水瓢,惊愕地发现所谓的水瓢,居然是用人头盖骨制成的。
段生馗心中充满了惊惧。女巫师还在喋喋不休,她说这三个水瓢是用三个女人的头盖骨制作的,那三个女人也穿着有扣子的衣服,戴着有帽徽的帽子。这三个水瓢在部落里的作用很大,女人生孩子生不下来,女巫师就把药水盛在水瓢里,灌下去,女人就能顺利生产。
这三个水瓢,就是我们远征军三名女兵的头盖骨。
段生馗手捧水瓢,泪流满面。
女巫师从段生馗的手中夺走了水瓢,说这三个水瓢是部落里的神器,能够保佑女人顺利生产,谁也不能拿走。
段生馗悲痛难耐,跪在地上,哽咽难语。酋长看到段生馗泪如雨下,还以为他对部落神器异常虔诚,就大方地要过三个水瓢,伸到段生馗面前说:“统统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