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我重点举例说明了在访谈节目中怎样克隆和创新,要想成功地克隆和创新,在不断的积累过程中总结规律是必须的。拿我自己来说,长期从事访谈节目制作和播出,久而久之就摸出了其中的一些规律,在这里跟读者分享一下。
一、访谈三要素
刚才讲过,访谈和后期制作都是一部精彩的访谈节目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这里我从访谈中又总结出了三个要素,即选题、嘉宾和状态。
首先是选题。在访谈正式开始之前一定要对节目进程有一个总体把握,因此预先设计访谈提纲是必要的。《听大使讲故事》和《寻找我的双脚》两个节目里都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访谈提纲,这个提纲设定了我的访问方向和方法。要想做一期精彩的访谈节目,好的设计至少是成功的一半。
比如,我在《寻找我的双脚》的节目中就提前设计好了三个时间点,分别代表现在、过去和未来,在访谈中也是通过这三个层面逐渐展开,从嘉宾现在准备登珠峰,到33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壮举,再到后来身残志坚的一系列行动,通过时空的跨越来引领嘉宾的回答,并进而控制住整个节目的进程。
一期节目如此,栏目的总体设计是否能为多出精品搭建平台也很重要。以《行走天下》栏目为例,自2007年开办以来,每天半小时,一周五次,2008年北京交通台根据综合安排,结合听众要求将《行走天下》从每天半小时增加到每天一小时,并在周六、周日分别增加了半个小时时长的节目。面对如此大的工作量,不建立一个规范化的平台是不行的,否则每天就会很容易陷入疲于应付的状态。同时,搭建好合适的平台又必然反作用于精品的产生,这和我之前讲的“克隆”有异曲同工之处。好的节目必须在主题上下足功夫、精心策划,好的栏目则能让节目制作事半功倍,这一点我在后面还会做更详细的介绍。
除此之外,合适的嘉宾非常重要,这就是说要尽量选择那些“能说,能说好并愿意说”的人,并且为他们营造一个恰当的语境。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找到“能说,能说好并且愿意说”的嘉宾,这样的运气很多时候是可遇不可求的。《听大使讲故事》的嘉宾就属于“可遇”一类的嘉宾,他们从事外交工作,多年与媒体打交道的经验使他们很容易找到侃侃而谈的感觉,比如前面的那位王嵎生大使,80多岁的高龄,来到录音间,我说:“您看是不是要先热热身?”他说:“不用,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前驻日本大使徐敦信先生更厉害,来了之后往那儿一坐,说:“小牛,你就不用问了,我自己讲”。碰到这样的嘉宾,访谈起来主持人倒是落得轻松,但同时也有很大的麻烦,他在那边滔滔不绝,会不会到头来讲述的内容不是主持人和听众想要的呢?事实上,这样的结果往往会给节目本身带来问题,外交官所擅长的语言和控制能力实在是有可能成为坦诚交流的隐形障碍,以至于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后期的剪辑制作上了。比如这位徐大使后来说了三个小时,剪辑出来的节目只有四十分钟,可见难度之大。
能说的嘉宾不一定能配合主持人做出好节目来,反过来,不能说的嘉宾如果能找到自己的良好状态,反而会收到出人意料的效果。《寻找我的双脚》就是一个典型,虽然夏伯渝曾有过荡气回肠的感人经历,但作为一位中国登山协会的普通工作人员,他其实并没有多少接触媒体的经验,这和惯于与媒体打交道的外交官们是一个强烈的反差,而且他本人还是一个不善言辞、十分内向,并且有些腼腆的人。
因此,为他建立一个宽松、自然的谈话氛围就显得尤为重要。我当时的目标是,想方设法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节目的状态下迅速完成访谈。于是,在我们两人单独相处的录音室里,我一边佯装摆弄机器(其实机器已经早就提前调试好了,进入到录音状态),一边开始和他聊起了家常,而这个家常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我也是提前准备好了,甚至是一笔一画提前把大纲写到了纸上。
记得我是从自己的孩子说起,然后过渡到一个“脑筋急转弯”。我说:“今天早上,我7岁的儿子考了我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夏伯渝很自然地流露出兴趣,他说:“哦?什么题?”我接着说:“他问我,爸爸,你说这世界上什么最高?我说当然是珠穆朗玛峰啊,海拔8844.43米,世界第一高峰。我儿子摇摇头说,不对。我就问,那你说什么最高?我儿子说,心啊!因为心比天高嘛!”
这个时候,我和夏伯渝同时都笑了,气氛变得非常轻松。而这正是我想要的,也是我提前准备好的,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很自然地把珠峰引出来,我就可以实施自己的访谈了。于是我紧接着问了一句:“夏老师,您的心有多高?比珠峰还高吗?”夏伯渝说:“我的心,我的理想就是想登上珠峰,这个高度就行了。”
我马上接口道:“但是在您来讲,到现在还有这样一个理想,您觉得可能吗?”这样就一下子把理想拉回到现实中,而且速度非常快,我需要他的真实回答。他说:“能不能成功我倒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是我就想去试一试,因为我为它付出了很多,我也努力做了好多准备。不管我冻伤以前还是冻伤以后,这都是我一个理想,即便是最后登不上去,我想我也不会太后悔的。”……
这些也正是您最后听到的成片,而在这之前的内容,像我儿子怎么考我脑筋急转弯的话题,因为时间和制作需要,都被我删去了。我和夏伯渝的对话仅仅只进行了不到30分钟,在我数以百计的人物专访中十分罕见得简短明确、畅快淋漓,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我的嘉宾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接受采访。记得他当时说:“牛主持,咱们可以开始录音了吧。”我摘下耳机,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摊了摊手,说:“夏老师,已经录完了。”
这就是我要达到的目标。对于很少接受媒体采访和制作节目的嘉宾来说,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会传播出去的时候,通常会表现为紧张,说话的时候不放松,会考虑到这些话说得是否合适等等,从而影响他们真实想法和情感的表达。而作为主持人,就需要为他们创设出平等、亲切、真诚的语境来,拉近与访谈人物的内心距离,消除他们的距离感、陌生感,从而把最真实、最精彩的心里话挖掘出来,这是一个节目主持人必须修炼的功夫。
二、制作三要素
访谈节目的另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制作。好比盖楼,如果说访谈是在打地基,那么制作就是着手盖房和装修了。当然,好的开始等于成功的一半,选择一个有魅力的主题,找到合适的嘉宾,之后的访谈能引导嘉宾在良好的状态下发挥,剩下的制作也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当然,访谈与制作不能截然分开,犹如一个铜板的两面,带着制作的思路进行访谈和结合访谈的感觉展开制作,都是必不可少的选项。
《寻找我的双脚》就是一部一气呵成的作品,告别夏伯渝时当我看着他踩着义肢,从录音间走出去,然后健步下楼,熟练地跨上他那辆破旧的二六自行车,毅然骑向远方时,我转身回来,眼睛湿润了,内心的情感很复杂,有感动、心酸,还有敬佩,这一期节目的题目赫然浮现在眼前——“寻找我的双脚”!
这“双脚”是指他在登山遇难后失掉的双脚吗?不,这么多年来,他的双脚根本从未离开过!他是一个残疾人吗?其实他比很多健全人还要灵活利索,他所一直坚持寻找的是使一个人小到可以安身立命、大到成就事业的坚毅精神和灵魂。“寻找我的双脚”这个题目本身就具有强烈的反差和内在张力,其中凸显出的美德和品质也正是我们的社会所孜孜以求的。
制作环节中的三要素,当属开篇、层次和音响。
一个优秀的制作,必须要有精彩的开篇,节目的内在主旨和含义必须通过听众喜闻乐见的方式进行包装。试想在《寻找我的双脚》中,如果一开始就把所有信息告诉给听众,即我们今天节目的内容是“一个曾经的登山英雄,如今人生的最大目标是重登珠峰”,对这种陈词滥调感到审美疲劳的听众肯定立马会产生失望的情绪,失去了收听的兴趣。
我的做法则是,把最精彩、最有冲击力的内容提到前面,抓住听众的耳朵,告诉他们“一个失去双脚的人现在要登珠峰了”,这对一个健全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从而先让听众油然升起一股好奇心,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继续收听节目的兴趣和动力。
再看看上面的开篇访谈,您可以发现,问题的设置不是生硬的,而是日常谈话式的流畅反应,问题的衔接应该是水到渠成。当然,话题到这儿还基本上属于理性层面的,套用前面的话讲就是“大彻大悟的智慧”,在这个层面中,让嘉宾简单讲述探险经历,描画了这一事件的大致轮廓,使听众初步掌握了事情的原委。
接下来问题就要进入第二层面,这可以理解为“悲天悯人的情怀”,因为如果访谈仅仅局限于上一个理性层面,这还不能脱出一篇寻常新闻报道的范式,人物访谈的最大优势就是可以而且需要深入发掘人物内心的感性世界。于是我问道:“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您一定会非常得遗憾。说心里话,您有没有恨过珠峰?”
我是以一种理性的态度来关照感性的,嘉宾对于珠峰的情感势必爱恨纠缠,他的回答也印证了这一点。所以我的问题就不能仅仅为了烘托嘉宾情感世界的坚韧不拔而局限于他对登山事业的热爱那一面。虽然听众大都没有像他那样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但是那种由爱生恨、恨而依旧深爱的感觉却是人类的普遍情感,这样一来也就和听众产生了共鸣。
我的下一个问题是“33年了到现在,有没有梦见过珠峰?”,这是提前设计好的一个问题。然而我也没有把握他的回答到底会是什么,这对于主持人来讲也是一次冒险,但是只有冒险才会带来惊喜。
我在想,珠峰对于他来说,会不会像古人说的那样,已经达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潜意识地步了呢?嘉宾的回答也着实给我带来了惊喜:“我经常梦见过珠峰,我经常去登,经常还登上去。呵呵!”尤其是最后一句,如同一个温情的童话故事的开篇,引领我们进入他对珠峰魂牵梦萦的境界,一位怀抱赤子之心的残疾登山家的形象赫然显现于听众眼前。
然后我继续问“它会成为您永远的痛吗?”,他的回答是“也会的,如果我登不上去的话,对我来说,就遗憾了,遗憾终生了。”话题一下子从上面轻松自在的童话幻想,堕入现实生活中人类情感面临的种种残酷考验。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钉子一样,难免会刺痛受访者的伤口。但这正是访谈节目主持人所不得不扮演的一类角色,要向听众全面展现嘉宾最真实、最复杂的情感历程,在节目中关照人类最赤诚的人性是我们的责任。但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提问者一定是善意的。
简单总结一下,您可以发现,这种类型的访谈节目并非简单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讲故事,而是像很多电影和电视剧一样,运用了许多插叙、倒叙的技巧。比如在《寻找我的双脚》中,对夏伯渝现在情况的介绍与1975年的历史时间互相交错,话题不断在现实和记忆之间往返。《听大使讲故事》也借鉴了这个模式:先找到听众最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带他们进入状态,然后再一步步具体展开历史的纵深。这样一来节目的层次和厚度就有了,好节目的雏形也就具备了。
然而也要注意层次别太多,一期25分钟左右的节目,大约有三四个层次,每个层次六七分钟就可以了。好节目绝不是囫囵吞枣式的散乱一堆,而应层次分明,并且在不同层次的转换之间,令节目的热度不断升温,听众的情绪也就跟着向上走了。
除了开篇和层次,音响的运用也需要技巧。这里所说的是广义的“音响”,包括主持人和嘉宾的声音,他们属于访谈层面;还有现场音响,譬如说这个节目是在海边做的,那个是在室内做的,或者在灾区做的,也可以叫做“现场音效”;最后,还有广播节目中十分重要的音乐。
以《听大使讲故事》为例,我在后期制作中一开始就使用了“小河淌水”这首乐曲,一下子把人唤回到自然纯真的心灵状态中。再往下听,乐曲出现了三个变调,起初是民歌版,后来换了一种乐器演奏,最后是演唱版。嘉宾的讲述饱含深情,歌声也仿佛被唤起了生命,携带人物的情绪回环往复,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访谈节目为什么要用音乐?其实就是为了焕发音乐可以烘托人声来讲故事的潜力,并且对应主题,《寻找我的双脚》中音乐的使用也是这样。而且细心的您也许会发现,在音乐和人声之间我大概会留白三秒钟左右,这是为了在情绪的过渡中更加自然,也给听众留出一小段回味的时间。当然还有更多技巧性的东西可供摸索,在这里我不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