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来到存亡的命题前
我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用两个胳膊肘撑着床,用力把腰从床上抬起来,然后用胳膊和腰部的力气带着僵直的双腿一点一点往上挪。挪左腿身子就往右歪,挪右腿身子就往左歪,我就这么一歪一趔地往床背上挪,想把身子坐得高一点儿。
当我的头顶快要和床背平行的时候,我就再也挪不动了,床的角度和身体的功能都只能让我自己起到这么高了。我停下来,把身体落回床上,喘了一口气。然后,再度把腰使劲抬起,把双手背到后面去拉被蹭到半腰的衣服。每使劲抬一下才能拉一下,每拉一下才能拉动一点,所以整理衣服的过程要比往上挪还要慢。
当一切都整理好,我才正了正身子,伸出手去够自己的目标。
那是我的日记本和一支可以把笔尖缩进去的圆珠笔。这两样东西总是雷打不动放在我的枕头边,比食物和水还要重要。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诉说的对象,唯一可以依赖的朋友。
我握着笔,翻开一页新的纸,稍加思索,然后列出自己面前的选项:
A。病死。
B。再次尝试自杀。
C。再次努力生活,给自己一个机会。
列出这几个选项,容易得像写自己的名字,眼前的路,似乎再清晰不过,可是望着这几行潦草的字迹,我却觉得字字千斤。
我是不可能等着自己病死的。没有人知道这个过程会有多长,倘若只有三五个月倒还罢了,但倘若又是一个五年接着一个五年,年轻的我在苍白的一天天里变得不再年轻,小孩子会在床前叫我阿姨,他们会想这个阿姨怎么会这么奇怪?为什么她永远只躺在床上呢?这时候我得拿我的巧克力去逗他们开心,好证明这个阿姨一点也不凶,就像小时候那些年老的婆婆对我一样。我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一生!怎么能在这样的人生里呼吸!
对我而言,找死真的要比等死幸福一些。再次尝试自杀就成了这三条路里最容易的一条了,或者温度计里的水银能派上用场,或者冬天炉子烧起来的时候我可以悄悄去把煤气通往出烟筒的小孔给堵上,或者再试一次我就能够顺利地死掉。你有勇气再杀自己第二次吗?我在心里问自己。随即自杀的种种感觉便涌进脑海,清晰而熟悉。我或许有,可我也知道,在这一刻我并不想这么做。若没有什么激烈的刺激,没有人会想再自杀第二次。
那么,我来到了C的面前,这个曾让我多么心动又多么心碎的命题。要经历多少次的挣扎才会去实施那一次自杀,要希望过多少绝望过多少向往过多少失败过多少才会那样心如死灰!可如今,我又不得不再一次面对这件我已失败过无数次的事。再来一次,谈何容易?放眼这样的生活,我靠什么去再一次开始?我拿什么给自己争一个机会?
要明白,再次努力,并不是给自己一个虚无的目标然后继续活着,而是要有清醒的方向然后努力让自己活过来。给自己一个机会,也并不是指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而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前者跟等死没什么差别,而后者却意味着一场挑战,一场盛大的跋涉。
你又有几分信心能够去开始你的C呢?我微微抬头,看着天花板,再次问自己。经验告诉我,我的生命必须得自生自灭,自己活不下去就自己死亡,自己想活下去就自己战斗。所以,我必须要想清楚自己的心愿和自己的分量。因为这一次的选择,将是我对自己的生命最负责最锋利的决定。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当我的目光从天花板游移回我的日记本上,内心已经有一个坚定而清晰的声音:C。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跑来的信心,就那么一下子斩钉截铁地做出了选择。C,再来一次,重新开始。
我要从这命运之笼里爬出去
黄昏,暮色一层一层地压下来,日光一片一片地隐遁而去。
耳边,有街头模糊的两三人声和偶尔像一阵烟远去的摩托车声,昏沉中交杂着嘹亮的推车卖菜的车铃声。更近点儿,有踩着暮色下班回家经过墙根儿的脚步声,和贪玩儿在路上迟迟不肯归家的小孩跑闹声。再近点儿,就只有几只蚊子嗡嗡飞来飞去的吵人声和自己热乎乎的呼吸声。
在这远远近近断断续续的各种声音里,十八岁的我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总是这样,当外面才是傍晚我这里就已是夜晚,当外面已是半晌我这里才刚刚明亮。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妈妈还没有回来,灯没有开,什么光亮都没有。
我可以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来照亮房间,但是我并不想这么做,一点儿也不想这么做!我完全没有余力去理会天黑,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汹涌的狂热的潮水里。
这潮水,来自身边的日记本。日记本躺在身边,它没有生命,可在它整齐的纸张上面,却装满了一个生命最炽热的命运。一个个崭新而滚烫的字迹,那是我在烈火与冰河中滚翻了许久才写下的,是我为自己找的出口——
“朋友、一台电脑、一辆轮椅、中秋的夜晚能看看月亮、在我23岁的时候能经济独立。”
我不知道这些安排能否将自己带出困境,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这些目标对大多数人来说简直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但是每一件对我都是艰难而极其珍贵的,我愿意为此赴汤蹈火,只为得到别人本就拥有的东西。
我需要这些,活下去。
我的生命太贫瘠了!待在这里我无法生存,我必须去为自己寻找活下去的阳光和空气。没有人知道呆在这个阴暗角落里的我有多孤独,没有打给我的电话,没有可以通信的地址,没有外来的信息,没有可以交谈的人,我一年比一年孤独,一年比一年长大,一年比一年渴望更多!如果我有了朋友,不管是可以见面可以打电话可以通信,什么样的朋友都好,只要我有朋友,那么我就可以时不时地跟我的朋友说说话,甚至可以交流彼此的悲喜与梦想。不再有绝对的孤独,不再被这四面墙紧紧围困。
任何能够打碎这个笼子的事物都让我渴望!我已经恨透了这贫瘠的生活,也已经深深明白在这样的生活里是不会有我的幸福的,永远不会有!所以,我要沿着自己所能看到的光亮从这个黑暗的命运之笼里爬出去,一步一步地爬出去!
电脑是我为自己找的很重要的光亮,虽然我此刻还不知道用它来做什么事,但心里清楚它可以改变我的生活。在整个家负债累累的时候做这样的决定,确实不怎么懂事,但我已经等待了太久的时间,情况一直在变得更糟完全看不到好转的迹象。几千块钱是会让本已沉重的家庭雪上加霜,但用暂时的困难来换取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又有何不可呢!忍耐吧,在改变中等待,待到家里的这场风暴过去,就用更好的自己去建立一个新的开始!
当我想着这些,就内心澎湃。只觉得一股股暖流融进自己的血液里,然后身体就像一个亟待爆发的子弹,又热又充满渴望。渴望我想要的那一种新的生活,一个和现在不一样的和别人一样的生活。能从这个家里出去,去逛逛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能晒晒自由的太阳,能吹吹自由的风……那时,我将有朋友,有自由,有尊严。
那时,牢笼不再是牢笼,外面不再是外面,因为我要让自己置身于世界。
一点一滴“往外爬”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按照自己的目标生活。
那是一个下午,平淡无奇,太阳懒懒地挂在我的窗外。我坐在床上抱着安静的电话,心里紧张极了!
一个电话号码已经拨了好几次了,每次都拨一半又停下。要说的话也已经在心里默念好几次了,还是觉得紧张。日记本,圆珠笔,还有那张从床头柜上扯过来的电话簿都堆在身边,只等着我有勇气把电话拨出去。
终于,我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对话,然后拨通了电话。
“喂。”那边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叔叔,我是晶晶,我想问您一下琳琳的联系方式。”我说。
“晶晶?哪个晶晶?”很明显他很意外。
“王晓晶。”我有点担心自己的名字会受到冷遇。
“哦,你找她有事?”
“没事,就是想跟她联系一下,您能把她的联系方式跟我说一下吗?”
“行,你等我找一下啊,你现在方便记吗?她现在一个人在外边挺孤单的,你多跟她聊聊啊!”
……
终于得到了一个朋友的联系方式,是一个很远的通信地址。现在我能找的朋友不过三两个,毕竟已经过去好几年,昔日的朋友也早就各奔东西。琳琳,是我初中时每天形影不离的朋友,现在一个人去了外地上学,我想她或许也很孤单。
反正我要找我觉得能找的每个朋友,尽管连打个电话我都打得那么费劲。可我好开心,从此以后有了一个可以通信的朋友。
第一次给朋友写信,我写了满满两页,先写完一遍,又认认真真抄了一遍。因为第一次写的字迹难看又凌乱,我可不愿拿这么丑的东西去见人。信被拿走的那天,我开心极了,就像跟圣诞老人许完了愿望,只等着圣诞夜的来临。
连妈妈都说我:“怎么这么高兴啊!”
“想高兴就高兴呗!”我一边在床上活动一边说,“我想起来站会儿,你把我放在墙那边儿吧,我自己站着。”
“你自己行不行呀?等会儿吧,我先去前面取点面。”妈妈拿着围裙出去了。自从决定改变以来,似乎家里的气氛都变了一些,即便有时候发生不愉快,即便常常还是很压抑,但至少不会感到那种彻骨的绝望了,因为不管怎样,心里都已经有了光明而坚定的方向。
当妈妈把我放在窗台下,两条腿老是像长短不一轻重不一似的站不稳,一不小心整个人就倾倒。调整了几次,把两只脚离墙根远一点,背紧紧靠在墙上,才算是稳当下来。然后妈妈去忙她的,我一个人站着,站着看到这个房间。
这是一个多么神奇又美丽的时刻啊!我像是第一次看这个房间似的,简直五颜六色,墙壁上有两年前妈妈五块钱买回来的装饰画,有一张中国地图,有为了遮住潮湿的墙壁而贴的月历纸,还有两副今年的挂历,红色,蓝色,黄色,这个房间简直什么颜色都有了,我不禁感叹,妈妈也太能贴了!我的床在屋子的中央,平日里我的视线都是由床上看过去,看什么都是仰视的,而此刻站在这里看,一切竟大不相同!我只觉得平日里看过千千万万遍的事物都那么新鲜,床矮矮地躺在那里,原来我就是活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矮矮的地方,别人走进来,看到的就是那个样子吧!有点可怜,有点可怕。
我浅浅微笑,给那个活在床上的自己。很释然,很温暖。像是洒在屋子的这秋天的阳光,淡淡的,柔柔的,却明亮无比,痴狂如梦。
我的病……竟然还能治!
每天,只要妈妈有空,我就在窗台下练习站立。从刚开始的一次站五分钟,到渐渐可以站上二十多分钟。
每天,我都提醒自己要保持好的心态,要对别人微笑,要开朗。有时候还是会不知不觉掉进消极的悲伤里,但不会持续太久,不管多痛,我都会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后,每天都有新的太阳。没准哪一天,好事就发生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我一边在床上做些活动一边看电视,当我按着遥控器换台的时候,在快速转换的一个个画面里,我好像看见了一个讲骨病治疗的节目,那一瞬间并没有兴趣看,但几秒之后又觉得那是对我非常重要的节目,就赶快倒退、倒退,换回到那个台。
是中央台科教频道,讲的是关节置换术。关节置换,这个词一下子撞击了我的生命,我心都提了起来,仔仔细细去看这个节目。节目里有一个强直性脊柱炎患者,虽然我跟他病种不同,身体状况却很相似,他也卧床好多年,关节僵硬,但在解放军301医院做了双髋双膝的关节置换,现在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听着他讲到术后第一次到花园散步,第一次自己走到外面,第一次像正常人那样活着,我似乎要比他更激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希望啊,现现实实完完全全真真切切的希望!我从来不知道医学已经先进到这种地步,爸爸妈妈总是告诉我,股骨头坏死你就完了,周围的人也总是看着我叹气,好像我的病根本已经无从下手,什么灵丹妙药也治不好了。我就无知地接受和相信了这一点,我好不了了,一辈子都要这样生活了!
可现在,我竟然看见了这个节目,这是多么大的惊喜呀!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间看到前面有一座青草萋萋鲜花环绕的城,恨不得一路狂奔马上就能到达!
我快速拿起笔记下节目的联系方式,记下医院的名字,记下医生的名字。
然后,满怀希望地打电话过去,转接,占线,一连好几次。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不停地打,直到联系上。
在不停地拨打和等待中,我的心越来越急切,原来关节置换已经这么成熟了啊,原来膝关节也是可以置换的,原来我的病还是有方法治疗的,原来我是有希望可以恢复行走的!我为节目里的专业性与可行性高兴,因为这不同于以往看到的那些节目和广告,都是讲一些夸大其词的疗效或者是已经尝试过的没什么用的方法,这次看到的,我觉得是科学的可以用在自己身上的治疗手段。所以,我必须要找到节目里的那个医生。
电话终于拨通了:“喂,您好,我刚看到今天的节目,我是一名类风湿患者,很想和教授联系一下,请问可以告诉我他的联系方式吗?”
“是这样,我只能把您的话转达给节目组,至于有没有联系方式还要等消息。您把您的联系方式留一下,有消息的话我们再联系您。”
“哦,好的,谢谢啊!”
……
一连几天我都在等消息,每次电话响起我都期待是找我的。可惜一直没有消息,我又连着打了好几次电话,每次得到的答复都大同小异。
我有点急切,但并不失望,虽然没有得到回复,但我知道希望就在那里,城就在那里,不管哪条路,我总是能找到的。
与此同时,我就更迫切地希望能有一台电脑,来打开视野,来帮助自己前行。
为了梦想,我和爸爸谈判
冬天是个造梦的季节。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冬天!皑皑的白雪总是铺满大地,凛冽的寒风总是刮在窗外,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常常光线昏暗,小小的节煤炉总是蹿出一束红红的火焰。冷,空气很冷。
冷得窗户上都结满一层霜,冷得一开口就看见一股白色的快速消散的气体,我总是喜欢对着空气吹气,看那团白色消失在空中的样子。我不觉得那是冰冷,只觉得快乐。我会笑,会不怕冷地站在窗子下,会站在那里唱歌,会每晚躺在被窝里想自己的梦。很多很多梦。
终于,在某一夜我做了整晚的梦之后,我迎来了我一直等待的日子。爸爸回来了,也宣告着家里的这场风波终于结束。
当听到大门响的时候,我就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哭,这么久没见到爸爸了,不管等会儿看到的爸爸是变瘦了还是变憔悴了,都不能哭,至少要给爸爸看到好好的自己。
一行人的脚步径直走进我的房间,门帘刚被掀开,我就听见爸爸的声音。“王晓晶!”那种会把“晶”字拖得长长的发音,充满调侃与亲切的近乎朋友间的叫法,爸爸总是这么叫我。
然后,我看到了他,倒是没怎么瘦,但脸上还是会流露出落寞与歉意。这让我心疼不已,这么多年,其实他很不容易。
“最近咋样啊?”爸爸问我的身体状况。
“还那样呗!”我笑笑说。
“你们在外面吃过饭了吗?”我问。
“吃过了。”爸爸一边说一边从身旁的袋子里掏出一只烤鸭,撕下一只鸭腿给我吃。他总是这样,不管去了哪儿,回来总要给我带点东西。
等到人都散去,家里安静下来,已经是黄昏了。当爸爸再度坐回到这个房间,我准备跟他谈我等了很久的事。
“我要买台电脑。”我想了几想,终于说出了口。
“电脑?你也不会呀,再说买了干吗用呀?”在爸爸看来,电脑差不多相当于一个玩具。
“我在电视上看到治我这病的医院了,只要把坏掉的关节换掉就能好了,这样整天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啊!起码有电脑可以查资料,可以跟人家联系呀!”
“什么医院啊?在哪儿啊?”爸爸好像挺意外的。
“301医院,在北京。现在关节置换都已经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大医院应该都能做的。”我很希望可以说服爸爸。
“我也知道买个电脑有好处,你现在成天一个人在家有个电脑是挺好的,不过你也知道,爸刚回来,家里今年出了这么大的事,经济上也确实没能力。等以后吧,家里宽裕一些了再买。”爸爸说的这些是客观的事实,也是我意料之中的,虽然现在是很难,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家里什么时候能宽裕啊,我等不了了,越等身体越差啊,不管怎么样先凑点钱买了,以后再慢慢还。”
“借钱买个电脑会让人家怎么说啊?现在是不可能买的。”
“人家说人家的,要是不行就说电脑是我表姐买给我的。”
我开始和爸爸陷入谈判,他的态度很坚定,我的态度也很强硬。我知道这样很难为他,也知道除了露儿没人支持我,但我还是会坚持,不管会吵架还是会争执多久,都会坚持。因为我深知自己家庭的性格,了解我的爸爸妈妈,了解这件事所带来的各种利弊。
我相信,我是正确的。
于是,在漫长的软磨硬泡,各种攻势下,终于在第二年的四月份,买回了一台电脑。
当妈妈从郑州抱回这台笔记本电脑,放在我的面前,银灰色的光滑的外表闪闪发亮,黑色的屏幕像是一面黑色的镜子映照着我的脸。
我还不会开机,不会打字,不知道什么叫浏览器,不知道什么叫帖子。
可是,一切就要开始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