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比安基
记得那是学年末,快放暑假了,女老师派我给村主任送几份通知。
送完通知,我正要转身往回走呢,忽然进来一个戴眼镜的大叔。这大叔好生古怪,模样、打扮都跟我们这里的人不一样。他背上背着一杆双筒猎枪——枪上没有扳机,这样的枪我从来没见过。枪的背法也不像我们这里的猎人那样枪口朝上、枪托朝下,而是枪托朝上、枪口朝下。他没穿猎靴,就穿一双普通的平底鞋。大叔的背囊不知为什么吊在腹部,任它左右晃动。他头上的鸭舌帽也反着戴,帽檐扣在后脑勺上。
大叔向村主任打过招呼后,手就伸进背囊里去取东西。他挂在前面的背囊用起来很方便,随手解开就可以拿到他需要的东西,不用取下来。
他从背囊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从那里抽出一张小纸条,把它递给村主任。
主任念起条子来:“省防治狼害指导委员会委员季特·沃洛夫。”
大叔问:“要防治狼害指导委员会派个人来是您提出的要求?”
村主任说:“是的。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狼——我们这里已经许多年没有遭狼害了。现在贝斯特梁卡河一带的狼越来越多。我们这里的森林面积大,而且都是密林。谁都知道,密林里是逮不住狼的。”
“这不是派我来了嘛!”大叔说,“现在正是抓狼崽和打母狼的好季节。”
大叔与村主任道了声别,就走了。村主任要我陪陪大叔,和大叔一同去。
我们走到村外,大叔开始给我讲起狼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地讲。他说,我们国家因为狼每年要损失上百万头的牲畜,价值2000万卢布。狼可疯狂了,还袭击人!受了伤的狼照样扑上来咬人,健康的狼反而是怕人的。
大叔讲啊讲啊,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鲁格瓦亚村。
这天夜里,沃洛夫大叔就住在我们家。
第二天,大叔说:“瓦纽沙,你把我带到你们村牧牛人那里去。牧牛人对狼情应该一清二楚。”
我领他顺贝斯特梁卡河走去,不久,沿着小溪进入了森林。春天我们在那里放牛。
我们村的牧牛人马尔卡大爷正坐在大麻纤维上晒太阳。他的助手斐济卡拿着鞭子奔跑着,在那里追赶走散了的母牛。他一见我们来,立刻向我们走过来。
马尔卡大爷耳背,他好久也没闹明白沃洛夫大叔问他的事情。终于他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就直摇头。
“嗨,我们这里的狼早绝迹了。你去伊斯托克和乌斯基列卡那边看看,听说那里闹狼闹得凶。”
牧牛人的助手却说:“狼没有绝迹,我就碰到过两次。一次是在早晨,另一次是在傍晚,我赶牲口回家时,就在那边小溪对过的小山上。那狼,说它是狼,其实是一条狗。一身的疥癣,毛一绺一绺掉下来。我抽了它一鞭子,它就跑了。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起先,我还以为是一条狼呢,而实际上不过是一条胆小的狗。大概是从谁家逃出来的,这么一弄就成了野狗。”
大叔笑起来,问:“你倒是说说,英雄,它的耳朵是不是竖着的,尾巴像钩子一样弯着?”
“耳朵是竖着的,”斐济卡说,“可尾巴像狼尾巴那么拖着,夹在两条腿中间,它怕人呢。”
“这只狗早晨往哪儿跑了?”
“那边,”斐济卡拿鞭杆指了指小溪的方向,“晚上又从那里出来。”
“那么说,我们应该沿小溪找。那里会有它的小狼崽。”大叔说。
“大叔,这会不会是你家养的狗呢?”斐济卡猜想着问,“就是说,跑出来产崽来了,但是,要在哪里找到它,大概很困难。密林里尽是沼泽地,林子密得像堵墙。”
大叔一脸笑容地说:“你错了,亲爱的,这不是我家的狗,它没有主人。但我希望它很快就能有主人,成为我的狗。现在我就去找它。”
他把背囊从身上取下来,挂到背上,把裤管卷到膝盖以上,抓起枪,径直朝小溪和密林方向走去。
我好奇地问他:“大叔,您为什么不给自己买双猎靴呢?穿靴子打猎要方便得多。”
“夏天干吗穿靴子?”他回答说,“夏天水是暖的,但是要让水进到靴子里头,可就糟了。小家伙,夏天猎人得穿有洞的平底鞋,它像筛子一样,水就是进了鞋子也能很快流出去。瓦纽沙,你快去上学吧,不然要迟到了。晚上我给你带一只小狼崽来。”
于是我成天都在想小狼崽。莫非大叔真能带一只小狼崽回来?
那一天,我觉得时间好像特别长。太阳都下山了,天色也晚了,这时大叔才回来。他说:“瓦纽沙,今天我没能实践诺言,没能带小狼崽给你。”
他说完这话,就不再吱声了,一直默默地吃晚饭,吃完就去睡觉了。
我看出大叔的心情不好,就什么也没去问他。
第二天天没亮,我还在睡觉,他就走了,天黑了才回来,还是两手空空,狼崽的事一句也没提。
大叔不知在想什么,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可有几句我听清楚了。
“错了,错了……一切都有可能的,好狡猾的畜生啊!”
我们拾掇拾掇,准备睡觉,大叔突然对我说:“亲爱的瓦纽沙,明天是星期天吧?”
“是啊,是星期天!”我说。
“那你不上学啰?”
“当然不上,休息日嘛!”
“那这样,亲爱的,你帮帮我——明天一大清早我们俩一道去。没有你帮忙,那讨厌的柳树林密密匝匝,我怎么也过不去。你个子小,我钻不过去的地方,你能。”
好在这时妈妈不在屋,要不然,她立刻就会骂起来:“什么,您哄我的孩子去干这种事?狼会把他咬死的,我不许他去!”
我和妈妈本来就猜想过,斐济卡所说的狗是条狼。
我对大叔说:“您别让我妈妈知道。我装作好像是要跟同学去采节节草的样子。”
“节节草是什么?”
“节节草,学名叫木贼,黑麦地里满地都是。它们的根很好吃,孩子喜欢。”
“好吧。”他说,“我不跟你妈妈说。只是你别害怕,没有什么危险的,再说,我有枪不是。”
我说:“我又不是小姑娘。”
第二天早晨,我故意一个人先出门,兜了个圈,就朝牧牛人家的方向走去。不多一会儿,大叔也到了牧牛人家。
斐济卡死活要跟着我们。
沿小溪走不多久,密密匝匝的柳树林从四面八方围遮过来,我们好像是走进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穴。
“这样,”大叔说,“咱们就从这里开始。小瓦纽沙,你从小溪右岸爬过去。斐济卡,你从小溪左岸爬过去。你们去找小狼崽,要是找到了,就叫我。我往前面去,那里树林不怎么密。我不会走远的,你们一叫,我就会听见。要是什么也找不到,太阳当午时分,我们在这里汇合。”
我和斐济卡往前爬,前面的东西,特别是地面上的东西,倒还可以看清楚,而要说狼踪迹可是一点也没发现。
啊呀,爬起来可真费劲。沼泽地里布满了一个个草墩,草墩与草墩间漾着浓茶似的咖啡色锈水,树枝老抽打着我的脸。狼怎么能在这样难受的地方生活啊?我看见一只野鸭,还看见几只在沼泽里窜来窜去的小鸟。它们吱吱叫着,可能它们的窝就在附近矮树林的枝杈上。
再往前爬去,地面倒是干了些。这时喜鹊喳喳喳不住声地叫,它们看见我们就叫得更凶了。这里聚集了许多喜鹊,少说也有十只。可它们聚集的地方却臭得让我们直反胃,要呕吐。我想,喜鹊,你们也该叫够了吧?你们把人的耳朵都快叫聋了!
我累得不行,想坐起来喘口气。抬头一看,太阳照在头顶,已经是当午时分了。
我赶快往回爬。
大叔和斐济卡已站在小溪边等我。他们正要叫我哩,见我来了,大叔就说:“我跟斐济卡什么也没有找到。你发现了什么了吗?”
“什么踪迹也没看出来。”我说,“真不值得在这样的地方找。那里只有喜鹊,一大群喜鹊,气味臭得实在叫人受不了!”
大叔听我这么一说,一下高兴起来。
“当真吗?有喜鹊?而且很多?”他问,“气味也臭得熏人?快,快把我领到那里去!”
他“咝咝”地抽着烟斗,不等抽完就把烟斗在枪托上“笃笃”地叩了叩,烟火纷纷溅到水里。我可不愿再到那密林里去受那份罪,一身衣服都会被撕破的。再说,我也已经累得够呛了。
我琢磨,大叔的做法总是跟别人相反!竟会到谁也没见过狼的地方来找狼,现在他又忽然对喜鹊发生了兴趣。喜鹊是一种小心谨慎的鸟,不管遇到人还是野兽,就会立刻喳喳叫嚷着飞远了。
反正我是不陪他折腾了。我把喜鹊叫嚷的地方指给他,从那里顺矮树林到森林也不远了,然后对他说,我有事情,你自己去密林里找吧,一会儿我就要回家了。
我把他领到那地方,斐济卡没有跟着去。他说:“大爷要骂我了——母牛没人照管会走散的,我该回了。”
喜鹊们还在原来那地儿叫嚷,它们喳喳喳叫得可凶了!
我走了五十来步光景,就打消了不陪大叔到那儿的念头——也许很快能找到狼窝呢。
再往前有座小山,在山坡上一棵松树根底下有一个洞,不太深。坑凹的地方有一片兽骨,泛着叫人一看就起鸡皮疙瘩的白光,这些白骨中能认出有鸟骨、兔骨、羊骨、狗骨。这难闻的气味原来就是这些骨头散发出来的!
狼崽子蜷缩着,瑟缩在黑魆魆的洞穴里。
大叔解开背囊,抓住狼崽子的后颈皮,一只接一只往背囊里抓,一共抓出了六只。它们清一色的灰黄,尾巴很小,像细绳子,眼睛刚刚才能睁开一条缝。
我越来越频繁地回头张望:公狼和母狼会不会在这时突然回窝来?想着想着,越想越害怕,心里就越发憷……
“完成了!”大叔乐呵呵地说,“我们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您不想打母狼啦?”
“公狼也好,母狼也好,就算它们这会儿正在旁边蹲着听我们说话,我们也看不见它们的。抓母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哦。瓦纽沙,咱们走吧,快走。”
小山后面又是矮树林,不过已经不是那么丛密了。我们不多一会儿就爬到了山上,那里长满了针叶林。
大叔在这里停下,他转头对我说:“好了,这里有路了。现在咱们就顺着这条小路走吧。”
“大叔,不该走这条小路啊!”我说,“应该走那边,从那边到村子很近。”
他很生气地瞪了我一眼,皱起眉头说:“你甭来教训我,孩子。对把式指手画脚,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这会儿,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吱声。不能总是逆风走,也得顺风走一段。”
我心里说不出有多生气。大叔的做法又古怪了!要是按照他说的顺那条小路走,就得绕过半座森林,最后还得顶着暑热、穿过田野再折转回来!
可我又不能不听他的。
我走在前面,大叔跟在我身后。
沿林间小路,我们很快走到一块林间空地上,走完了这段空地,大叔在后边悄悄对我说:“你一直往前走,别转身,别扭头,也不要停下来。这个交给你,重吗?”他把装狼崽子的背囊搁到我肩膀上,把皮带搭在我胸前。
“走,”他低声对我说,“慢慢走,一步别停。你千万要听我的,别转身,别扭头,不然你会遭殃的。”
我的心直发颤。明摆着的,他是个疯老头。他为什么压低声音说话?他为什么要我朝前走,不能回头看?还说得那么严厉,不许我有丝毫的不服从。
我浑身发冷,一直按大叔说的朝前走,回头看一眼都不敢,也听不到身后有他的声音。
这条小道好像故意跟我作对,笔直笔直,没有一处拐弯。有个拐弯的地方也好呀,那样我就能转弯去撒腿飞跑了!
我心中的恐惧感让我脚步不稳,竟微微摇晃起来,头也有些晕了。
这样走着,不知走了多少路,不知走了多长时间……
突然从后面传来“砰”地一声枪响。
我吓得猛一下跳起身来,扔下背包就跑。
只听得大叔在后面喊:“你往哪里跑,哎,往哪里跑?站住!”
我扭身看看,只见大叔远远站在那块森林空地边上,弯腰从地上捡拾起什么东西来。
他把那东西拽上手,啊,那是一条狼哪!
这时,我连害怕都忘记了,从地上拎起背囊,赶紧向他跑去。
大叔向我迎面走来,死狼背在身后。他把狼的两条腿搭在自己的前胸,狼尾巴拖在地上。
“小傻瓜,你怎么了?”他说,“怕什么呀?这是一只母狼。我早就知道它偷偷在我们身后跟着。它想看看我们把它的崽子带到什么地方去,到晚上好过来,看能不能把自己的孩子救走。我让你带上背囊往前走,我自己转身躲到一棵大树背后。没过一分钟,母狼就鼻子贴地嗅着跟来了,但没有闻到我的气味。我提出要走在这条小路,是因为那时风正好从我们背后吹来,母狼闻不到我的气味,这样它就撞到我枪口上来了。”
大叔真是有心计的人哪,他把什么都谋算好了。他接着又对我说:你要记住,狼是最聪明的野兽,你很难摸准它的窝在什么地方。春天,凡是狼咬死过牲口,凡是拖走过狗的地方,它决不会再到那里去做窝的。母狼是不会离开狼崽子的……
公狼则到处跑,捕猎可口的野物,再把野物带回窝里给母狼和它的孩子吃。它们是不会在狼窝附近暴露自己的,它们住的地方很隐秘,一丝破绽都不让人看出来。在它们做窝、养崽的地方,就是有畜群走过,它们也忍住不去袭击。找狼就要这样:都说这里有狼出没,你就别再寻思可以在那里找到狼窝,要反着,你才能找到狼窝。
大叔最后说:“你以为喜鹊害怕野兽,有喜鹊的地方就没有狼。事情恰恰相反,狼啃过的骨头上总会剩下些肉渣渣的,喜鹊就聚集在这些地方享受免费的盛宴。是喜鹊首先暴露了狼的踪迹。小家伙,在森林里要认得出每种踪迹才行。”
大叔想留下一只狼崽给我养,可惜妈妈不答应,我沮丧得不行。
斐济卡看见了狼崽子和打死的母狼,知道了他附近竟活跃着狼的时候,这位牧牛人的帮手比我还要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