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瑞特科夫
我很想拥有一只真正的、活生生的猫鼬，这种动物在印度人和锡兰人家里养起来对付毒蛇。我不只是想在人家家里看到这种动物，而是想拥有一只属于我自己的猫鼬。我下定了决心：我们的轮船一到锡兰岛，我就上岸去买一只猫鼬来，不管花多少钱，要多少就给多少。
这不，我们的轮船驶到锡兰岛。我急不可待地往岸上跑去，想尽快找到卖这种小动物的地方。忽然，一个黑人（这个岛上都是黑人）向我们的轮船走来。我们的人都一下向这个黑人围了上去，彼此拥挤着，叫嚷着，嬉笑着。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叫起来：“猫鼬！”我快步跑过去，从人群里挤着蹿上前去，只见一个黑人两手托着个笼子，里面有几个灰不溜秋的小兽。我怕错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就远远地对那黑人大声喊：
“多少？”
那人一听见我这么大声叫他，先是很有些恐慌，可后来他弄明白，是我要买他的猫鼬，就向我伸起三个指头，同时把笼子递到了我胸前。这就是说他的猫鼬连这个笼子，卖三块钱，而且，笼子里的猫鼬不只是一只，而是两只！我当即付了钱，舒了一口气：我高兴得连呼吸都噎住了。我开心得甚至忘了问问黑人，该给这猫鼬喂什么。它们是已经被养温驯了的呢，还是刚从野外捕来。要是两个家伙互相撕咬了起来呢，那该怎么办？等我想起这些该打听的问题，想要追赶那黑人时，他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我决意自己去打听这猫鼬会不会相互撕咬。我把一个手指伸进枝条做的笼子去。等我想起这样很危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听得两只猫鼬同时叫了一声，我的手指就被咬住了。它们的兽掌小小的，却都有带钩的利爪。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猫鼬一下咬住了我的一个手指。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这是它咬着玩呢，有意不咬进我手指的肉。另一只猫鼬躲进了笼子的一个角落里，亮晶晶的黑眼睛斜睨着，定定地看着我。
我急切地想要把这只跟我咬着玩儿的猫鼬从笼子里拿出来抚摩。可我才一动手去打开笼子，这只跟我开玩笑的猫鼬就哧溜一下跑进了船舱。它在地板上嗖一下蹿到这里，嗖一下又蹿到那里，什么都闻闻，什么都咬咬——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那动作活像是一个小偷。我要去逮住它，刚躬下腰去，刚伸过手去，这小家伙眨眼间从我的手背往上溜进了我的袖口里。我赶忙抬起手——哈，它蹿到了衣服的怀里。它从我怀里探出个小脑袋来，瞅瞅，咯吱叫一声，叫得挺开心，接着又缩进脑袋去。我听到它的叫声时，它已经蹿到我胳肢窝里，从那里又钻到我的另一只袖子里，随后就从这只袖口跳了出去。当我正要抚摩它的时候，它突然又仰身跳起来，那灵敏和轻巧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它的四个脚底板都装了弹簧。我像被子弹击中似的，浑身猛一痉挛，颤动了一下。猫鼬从下方看上来，看着我，那一对眼珠明显透着快乐，然后又扑通一声。我看见它跳到我膝盖上，再从我膝盖往上爬来，不停地变着戏法，耍着杂技：忽而后滚翻，忽而前滚翻，一下把尾巴喇叭似的高高翘起，一下把头钻进两条后股之间。它这样亲昵、兴奋地跟我玩，玩够了，忽然又向船舱通通通走去，那是我干活的地方。
我得把15大根印度木头扛上甲板去。这些木头通身都长满疖疤，疙里疙瘩的，还残留着一截截的树枝，还有一个个的小树洞，有好几处像瘤子似的鼓突起来，看一眼就会联想起它们长在树林的模样。但是从锯断的根部看，却能看出它们的树心是很美丽的，红的红得殷，黑的黑得墨！我们把这些木头堆在甲板上，堆成一座小山，拿铁链子把它们紧紧捆好，即使海上航行时遇到大风巨浪也不至于散塌下来。我边干活边想：“我的两只猫鼬怎么样了？我不是什么吃的也没留给它们吗！”我问黑人装卸员，他们都是本地人，都是生活在海岸一带地方的，该知道猫鼬都喜欢吃些什么，可他们没一个能听懂我的话，只会对我笑笑。而我们的人说：
“随它们自己去，它们爱吃什么，它们需要什么，它们自己会去拿的。”
我从厨房里要来一块肉，买来香蕉，弄来面包和牛奶。我把这些吃的东西都放在船舱中央，把关猫鼬的笼子门敞开。我就上了吊铺，在高处悄悄留神着猫鼬。比较野的那只猫鼬先从笼子里爬出来，它和已经驯化了的那只一起扑向那块肉。它们用牙齿撕咬，边吃边咯吱咯吱叫着，接着咕咚咕咚把牛奶都喝光。接着养驯了的那只去抓香蕉，抓到就拖到角落里去吃。野生的那只差不多在同时扑向香蕉。我想看看下面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从吊床上跳下来，但已经晚了：两只猫鼬已经转身向后跑去。它们舔着嘴，地板上狼藉着一摊抹布似的香蕉皮。
第二天一早，我们的船就开到了开阔的洋面上。我把香蕉像彩带一般挂满了船舱，它们悬在天花板下一条条细绳子上，煞是好看。这都是给猫鼬吃的。得吃好几天呢，所以我得尽量多挂些。我把养驯的这只放开，它现在老往我这里跑。我躺着，眼睛半睁半闭地，一动不动。
我看见，猫鼬蹦上了书架。瞧它又从书架爬到船窗的圆窗框上。窗框随着船的摆动轻轻摇晃着。猫鼬想找个能站稳的地方，它向下看着我。我故意躲起来。猫鼬用爪子敲了一下玻璃，圆窗就朝一边打开了。圆窗对面就挂着香蕉。眨眼工夫，猫鼬猛一纵身，两个爪子就抓住了香蕉。它一下挂在了空中，在天花板下晃荡。可是香蕉断了，猫鼬吧唧一下跌趴在了地板上。不是！吧唧一下掉落的不是猫鼬，是香蕉！猫鼬四条腿灵活地一跳，我侧转身躯看去，看见猫鼬已经在吊床下面跑动。不多一会儿，它涂满香蕉泥的脸就显露在外面了。它满足地开心得咯吱咯吱直叫。
啊哈！我只得去把香蕉挂往船舱中间些。猫鼬这回先跳上了毛巾，试着从那里攀得高些。它像一只猴子，爪子像手那么轻捷灵活，要攀攀得上，要抓抓得住。它压根儿就不怕我。我放它到甲板上去自由地跑，去晒太阳。它俨然是一个船主人，到处闻到处嗅，仿佛它本来就是这里生这里长的，当然这里也就是它的家了。
然而，外面甲板上是早都有主儿的了。不，我说的不是船长，我说的是猫。外面的猫每天都吃得饱饱的，所以长得大大的、肥肥胖胖的，脖子套着个铜项圈。甲板上，猫鼬睡觉时，肥猫大模大样地走过来走过去。这天天气好，太阳高高挂在桅杆顶上。猫从厨房里出来巡视，看有没有什么异样。它一见猫鼬，就很快走过去，接着蹑着步小心翼翼地向着猫鼬一步一步潜行。它在甲板上迈着碎步，接着跳到一根铁管上，这条铁管旁边正是猫鼬窜来窜去的地方。猫鼬没看见大猫，而猫却在铁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猫只要一伸出爪，就能一下抠进猫鼬的背脊去。它等待着出手的时机。我想，马上就要出事了。猫鼬没看见猫，它的背正暴露在猫的眼皮底下，猫鼬东闻闻西嗅嗅，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猫已经瞄准好，准备动爪了。
我立即跑步扑过去。可没等我跑到，猫已经伸过它的利爪。就在这猫进击的瞬间，猫鼬把头钻到自己的两条后爪之间，张大嘴巴，一声大叫过后，尾巴——猫鼬那根十分可观的蓬蓬松松的尾巴——像旗杆那样挺挺地竖起，根根尾毛豪光逼人，于是它的尾巴就像一个锃亮锃亮的小刺猬。刹那间，猫鼬看起来就成了一个见所未见的耀眼大怪物了。这火铁球似的家伙是什么呀？猫赶忙向后步步退去。接着它突然来个急转身，尾巴棍棒般翘起，哧溜一下逃得不见了影子。猫鼬边溜达边嗅着甲板，像什么事儿也不曾发生似的，又忙活它的去了。从此，那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美人的猫就很少出来显摆了。只要猫鼬在甲板上走动，你就不会再在甲板上见到猫。我们对这猫有时叫“凯斯凯斯”，有时叫“小乖乖”。厨师拿肉来喂猫，可哪儿也找不到它，整艘轮船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就不见它的身影。猫不见，两只猫鼬可就进厨房来东转西窜了。它们咯吱咯吱叫着，向厨师要肉吃。可怜的小乖乖只有到晚上才敢到船舱里去找厨师讨吃的，厨师就随手扔给它一块肉。直到夜深人静，猫鼬被关进了笼子，小乖乖才敢怯生生地探头探脑出来走动。
有一次，半夜里，我被甲板上传来的叫嚷声搅醒。船上的人个个都很害怕的，人人惶恐不安。我立马边穿衣边往外跑。锅炉工费多尔叫喊说什么他从值班室走出来时，见到一条蛇从这印度木头堆里爬出来，蛇一见人就退回去躲起来了。可了不得！这蛇说是有胳臂那么粗，差不多有三米长；费多尔还说这条蛇是从他脚背上爬过去的。谁也不信费多尔说的，但如今谁见了这堆印度木头心里都发毛——那又粗又长的蛇要真的有呢！虽不可能有胳臂粗吧，可若是条毒蛇呢！何况，现在是夜半三更！有人说：“蛇都爱往热乎的地方爬，往人睡的吊床上爬。”大家都不做声了。忽然，大家又都转向我说：
“怎么样，你有两只小野兽——猫鼬啊！怎么样，让它们……”
我担心，这两只猫鼬中有一只猫鼬是没有经过驯化的，还不算家养的呀。它如果跑了可怎么好！然而已容不得我多想了：有人已经到我的船舱里去把猫鼬笼子拿来。我接过笼子，到木头堆边打开笼子门，因为这个地方有黑黝黝的窟窿。有人打亮了手电筒。我看见养驯了的那只猫鼬钻进了黑洞。随后野的那只猫鼬也跟着钻了进去。我担心这些沉重的木头会压伤猫鼬的脚爪或尾巴。但一切都晚了：反正它们已经钻进去了。
“拿一根铁棍来！”有一个人这么大声说。
费多尔已经掂着把斧子站在那里了。大家随即不做声，伸长耳朵听着。传来了微弱的缠打声，吱吱咯咯，其他声音一点也听不到。
忽然有一个人叫起来：“看，看！尾巴！”
费多尔举起了斧子，其他人都后退了几步。我一把抓住费多尔的手臂，他太怕蛇突然蹿到自己身上来，所以抡起斧子，想砍蛇尾巴——结果伸出来的不是蛇尾巴，而是猫鼬尾巴：这猫鼬尾巴一会儿伸出洞外，一会儿又缩回洞里。现在露出猫鼬的后爪来了。猫鼬的爪子让木头挂住了。看得出来，是蛇把猫鼬拽了回去。
“谁去帮猫鼬一把！瞧，要把这么大一条蛇拽出来，它的力气还太小！”费多尔大声说。
“费多尔，你自己不兴去帮帮吗？你是指挥官呀——来指挥我们！”人群里有一个说。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帮猫鼬。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后退却，连掂着斧子的费多尔也跟着大家步步后撤。猫鼬猛地使了一把劲；看来，它是被木头挂住了，很难往后拽动。它拼尽力气猛然往后一使劲，终于把蛇尾给拽了出来。蛇尾上下甩动着，把那猫鼬凌空甩了起来，接着吧唧一声摔落在甲板上。
“打死它！打死它！”四周一片叫嚷声。
这时我那只野猫鼬眨眼间嗖一下四腿弹起，扑过去拽住了蛇尾，它的利牙一下扎进了蛇身。蛇扭动着把野猫鼬重又往黑洞里拖去。然而野猫鼬用四腿撑住，把蛇一点一点往后拽。蛇有两指接起来那么粗，尾巴像根粗大的鞭子不停地嘣嘣嘣抽打甲板，可是野猫鼬最后撑住了，还死死咬着蛇身，只是被蛇从这边甩到那边，又从那边甩到这边，吧喳吧喳地发响。我这时想上去把蛇尾给剁下来，可掂着斧子的费多尔不知躲哪儿去了。我叫他，他也不应声。大家都胆战心惊地等着野猫鼬把蛇头给拖出来。好了，现在整条蛇都拽出来了。可一看，不是的！拽出来的不是蛇的头，而是家猫鼬的头——家猫鼬纵身跳到了甲板上：它咬住蛇脖的一侧，蛇扭动着，痉挛着，把两只猫鼬在甲板上摔得梆梆地响，而猫鼬们却把蛇死死咬住，像两个大蚂蝗。
忽然，有一个人叫起来：
“打！”随声，铁棍就砸了下来。
大家一齐扑上去，身边有什么家伙就操什么家伙，嘣咚嘣咚地往蛇身上捶打。我怕大家在乱中误伤了猫鼬，就拽住野猫鼬往后拖。
它不愿意我拽它，就扭头来咬我的手；它发疯似的又是咬又是抓。我摘下帽子来去套它的头。我的伙伴把那只家猫鼬拖开。我们协力把两只猫鼬拖进笼子里。它们咯咯叫着，用牙齿拼命咬笼子栅栏。我扔进去一块肉，可它们根本不加理睬。我把透入船舱的亮光遮住了，然后往被咬伤的手上抹碘酒。
甲板上，人们还在捶打挣扎中的蛇，直到把它打死了，扔出了船舷。
从此船上的人就没有一个不喜欢我的猫鼬，这个那个都给它们送吃的来，什么都舍得给它们。家猫鼬跟大家都混得很熟了，所以天色一暗，我就叫不应它了：它被船员请到自己身边去做客了。家猫鼬会沿着缆索往高处爬。一天，傍晚时分，电灯都亮起来了，家猫鼬先是沿缆索爬，爬到桅杆顶上，再沿横杆爬去，下面仰头观望的人无不为它的爬杆技巧叫好。它爬呀爬，爬到横杆尽头，就再不能往前爬了，横杆的铜头圆溜溜的。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它扭过身，抓住了铜管。铜管里是电灯的电线，电线一直通到顶端的电灯。猫鼬沿铜管继续往上爬。下面观望的人都拍起了巴掌。忽然电工惊叫起来：
“那上头有裸露的电线哪！”说着就去把电门关了。
然而，猫鼬已经抓到了裸露的电线。电流击打了猫鼬，它从高处摔了下来。大家过去把它抱起，却已经不会动弹了。
可它的身子还是热的。我赶忙把它抱到大夫那里去。但医务室的门锁着。我立刻抱回来，搁到自己吊床的枕头上，我自己转身去找大夫。“很可能，大夫能救活猫鼬的吧？”我边找边想。我满轮船地找大夫，不想却是已经有人告诉大夫了。他快步迎面向我走来。我为了让他及早赶到，就扶着他加紧走。他走近我吊床的位置。
“哎，它在哪里？”大夫问。
真的，猫鼬在哪里？枕头上没有猫鼬。吊床下方也没有。我伸手去摸，突然，嘣咚一下，猫鼬从吊床上跳下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那样——它活蹦乱跳的，好着哪。
大夫说，电流准只是把猫鼬给击昏了，打晕了，我去找他的时候，它已经恢复了状态。我那个高兴劲儿啊！我把它抱在脸颊边，摩挲着，抚摩着。这时大家都走到了我身边，都同我一样高兴，都伸手来想要爱抚爱抚它。
时间长了，那只野的猫鼬也慢慢地变温驯了。我就把两只猫鼬都带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