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恰蒲丽娜
初次相识
一大早就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总是不顺心。奶发酸了,肉不能及时运到。各种各样的小野兽呜里哇啦叫成一片,据说还运来了一头小驼鹿。此前,我养过很多种野兽,养过小狼,养过小狐狸,养过水獭……驼鹿该怎么养,我不知道,更别说这小驼鹿了。它是这么小,小得像一条刚生出来的小牛,两只耳朵倒是大,大得像驴耳朵,向后支棱着,这拉得长长的脸,看一眼就晓得这憨憨的小东西什么也没见识过。我把它安置在一个圈里。
圈很大,各方面都很方便,有几间草棚,小驼鹿可以在里头躲避风雨。我第一次同它相识就不顺利——我一走进圈里,小东西就警觉地支棱起长得出奇的耳朵,跑开了。
我喊它,给它倒牛奶,可小驼鹿跑得离我更远了,怎么也不肯走近。我们的相识就只好推迟到下一次。
第二天,我这饿了一晚的新来客似乎要来跟我讲和了。倒在瓶子里的热奶,散发出阵阵奶香,逗起了它的胃口。发馋的小驼鹿绕着我走了一圈,就过来贪婪地吮吸起来,吸着吸着就不愿意放开了,于是我就静静地坐在矮凳上,一动不动。坐下来不动,就会让大个子动物感到人变小了,自己变大了,这样它就能壮起胆来。小驼鹿向我靠近。它小心翼翼试探着伸长脖子,把头探向我,脚尖着地,一小步一小步,样子很有些滑稽。它嗅着我递向它的奶嘴,吮吸着,突然,它张大嘴,差不多把我手中的奶瓶吸进它的喉咙里去。它咂巴着嘴,看样子是吃得很有味。瓶子里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小驼鹿只顾喝啊喝啊,并没有发觉我已经站了起来。
第二天吃奶,它就胆大多了。我可以抚摩它的头,最后它就完全挨我站着了。
朋友
这个小家伙被我叫做罗西卡。
它很快习惯了我这样叫它。几天以后,它就像跟随它自己的母亲那样跟着我了。我外出时,它会因想念而从这一角走到那一角,不停地徘徊,向着我过往进门的地方又是张望又是叫唤。罗西卡的视力不好——要是我去看它穿的是一件它没有见过的连衣裙,那么它在认出我之前会对我看好一阵,嗅好一会儿。不过它的嗅觉和听觉却出奇得好。它远远听到声音,就循声迎我走来,表现出亲昵的神态。罗西卡的亲昵神态是很感人的。它会把腿搁到我肩上,拿它的嘴唇摩挲我的脸颊。就在这样的时候,我喜欢上了它,无论哪个动物,只要这样对人亲昵,人都不会不动心的。
我到我喜欢的动物那里去,从来是要带伴手礼的。我总是同它们分享我的早餐和午餐。小驼鹿吃过的我的东西可多了!纸包糖,方糖,馅饼,甚至夹肉面包我也拿去跟它分享。总之,只要我手边有的好东西,就都有罗西卡一份。
记得有一次,罗西卡病了,什么药都不吃。我们把药裹在面包里,融在奶浆里,然而它的味觉好得太让人料想不到了,凡和了药的,你就休想哄它吃下去、喝下去。于是,由我来喂它吃。我就不遮掩药气,直接把药水倒在面包上,要求它吃。它怎么也不肯吃,闻闻、嗅嗅,接连从鼻子里喷气——呸!呸!呸!反感,拒不接受。我几次灌进它嘴里去,它几次吐出来。不过,最后总算是吃了。但是别人喂它,它就不吃,连食物都不接受。很可能,我给它的食物都是我亲手做的。我单独为它挑选对驼鹿胃口的食品。没有第二人知道驼鹿特别喜欢吃什么。嫩胡萝卜是它最爱吃的,还有糖;长大些以后,驼鹿就喜欢吃蔬菜、麦麸子、面包。干草它从来不碰,杨树和橡树的叶子,它倒是吃的。冬末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了,而罗西卡的食物从来是不缺的。
贪食的教训
罗西卡是个大甜食家。它经常在给它吃的东西里把有甜味的、喜欢吃的挑出来吃了,不喜欢吃的就扔在一旁。我为它的这个烂脾气生气!难道有这样爱挑食的吗!有谁的胃是天生爱吃苦东西的!
为了惩罚它,我散步的时候就不带它。而偏偏罗西卡又特别喜欢出来走动。它为了得到跟我散步的机会,再苦再不对胃口的饲料也肯吃了。我们溜达,都在游人还没有进园前,所以每天都在清晨进行。我们每天都绕动物园走一圈,经过各种水果摊、各种饮食摊,这是它爱去的地方,但一些地方它很怕经过——最怕的是狮虎馆。有一次它误入了猛兽区,看见一道门开着,就走了进去。猛兽们见了它,号叫声、吼啸声顿时震耳欲聋!几头豹子一起向它扑过来,狮子吼着向它冲过来,躲在隐蔽处的老虎,恶狠狠地跳出来!
可怜的罗西卡啊!它吓得不是折头回身逃出来,而是向猛兽跑过去。好在是我赶到了,它立刻跑过来依偎在我身边,身子瑟瑟哆嗦个不停。
从此,它就记住了狮虎馆,我们一走近,它就马上竖起耳朵,只敢斜眼瞅那些猛兽。可是,食品区它从不会放过!它知道有美食在那里等着它。它昂着头,大踏步地从摊铺前面经过,有些摊铺还会给它吃些甜食,而把账记在我的名下。罗西卡每走到这里,就都走得特别慢。
我们的散步路线中,它最爱去的是大水池边的小路,这里它可以自由地跑,可以撒欢,而最最主要的是,它可以在这里吃到嫩嫰的树枝树叶!它吃柳树枝叶比吃胡萝卜、干面包甚至糖块还要喜欢。
罗西卡一到这里就不肯走了,叫它它也不走。这柳树枝叶的味道这样甜美,也难怪它贪吃了。起先我依顺它,但叫它总不肯走,我就给它一个教训,让它知道不听话是要吃苦头的。
罗西卡专心一意忙着吃柳树枝叶时,我悄悄躲到一旁的矮树林里去。“这下,”我想,“我叫它好找,看它以后敢不敢不听话!”我等在一旁,看小驼鹿突然发现我不在,会怎么样。
罗西卡好久也没有发现我不在。然而发现只有它一个在那里的时候,它顿时害怕了!它跟呼叫妈妈一样大声喊我,边喊边往前跑。它发疯似的跑着。我怕它出事——要是忽然绊跤了呢,跌倒呢,摔断腿呢!
“罗西卡,罗西卡!”我可着喉咙叫它,同时从我隐蔽的地方冲出去。
罗西卡一听见我的声音,就一下止住了步,像忽然被钉在地上似的。它顺原路跑回来,一边跑一边怯生生地叫着,深怕一下又失去了我。
驼鹿当起了我的保镖
从夏天起,我就为罗西卡准备它冬天吃的桦树枝叶。我砍了很多,拣最好的收藏在驼鹿房里。驼鹿长大了,原来的驼鹿房就显得挤了。秋天,它开始上身变灰,四腿渐渐泛白。
罗西卡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多疑起来,连碰都不能碰它一下了。不过就我一个例外。有一次,它踩到一枚钉子上,钉尖扎进了它的脚掌,就我可以近身给它洗伤口。驼鹿房这么挤窄,它一躺倒,我就得紧挨着它的躯体坐下了!而为了找到它钉子扎入的伤口,我又费了不少周折,花了许多时间。这期间,我都因为操作地方窄而双手颤抖。
罗西卡很小的时候,它就试图保护我。它伸直长长的耳朵,乜斜着眼睛,踏着颇具威胁性的细腿。我为有它这样的保卫者暗自感到高兴。待到它越长越大,人在它面前就显得更加渺小,那魁伟的躯体对人就更具威慑力了,而这对我是不无意义的……
有一天,我和罗西卡在园里散步。我遇见一个保安员。这保安员是新近进园工作的。他不知道驼鹿攀吃桦树枝叶是被特许的,就骂起我来,说什么我放纵动物破坏树木!我一再向他解释,罗西卡攀吃树叶是被特许的,可他还照样骂骂咧咧、叫叫嚷嚷,把我的解释当耳边风。罗西卡听得这人老是嚷嚷不休,就不再吃树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保安员挥拳舞臂,便挺直耳朵,高高抬起前腿慢慢走近他。罗西卡的神态变得异常可怕,连我看着都不免惶恐起来。它的双眼充血,浑身的毛一根根全直立起来,这么一来,它魁伟的身躯看起来就更显庞然了。保安员一瞅这阵势,吓坏了。
离我们站着的地方不远,有个猴子馆。保安员吓得往猴子馆跑去。他刚推门闪进去,罗西卡就站立起来,扬起的前腿嘣咚一声,霎时间在门上留下了两个尖利的蹄印。哦哟,直到现在那蹄印还很深刻哩!难怪,人们以后一见它就立刻退避三舍了——这么厉害,谁敢惹它啊!
生性妒忌
驼鹿生性妒忌。要是我去爱抚其他的动物,那么它就恶狠狠地,恨不得这就过去给它几脚。
动物园里,我得管理很多四脚朋友。我带罗西卡溜达时,有时也抚摩抚摩别的动物。我向一只驯化了的狼走过去,对它表示一下亲昵。罗西卡本来是经过狮虎馆就胆怯不前的,然而妒忌心占了上风,恨向胆边生,它向狮虎笼冲了过去,扬起前蹄向笼网砸去。狼和罗西卡就隔着铁网彼此虎视眈眈地对峙起来。
秋季里,动物园新来了一头小驼鹿,名字叫瓦西卡。
瓦西卡是一只被驯化了的驼鹿。为了让它不感觉孤单,我们就把瓦西卡和罗西卡安置到一起,关到同一个圈。
不料,两只驼鹿头一天相互不理,第二天还相互不理。两个各吃各的,睡也各占一块地。或许可以这么认为,驼鹿与驼鹿间就是严格地各占一方,死守一方,彼此不能相容的。我对瓦西卡越关心,罗西卡就越不能容忍瓦西卡。以前我只爱抚罗西卡一个,一旦有同类来分享我的爱抚,它就明显地对同类露出一副凶相。
有好几次,瓦西卡要去跟罗西卡搭关系,走近它,伸出头去表示友好,但是罗西卡就死活僵在一边,而且敌对的情绪越来越严重。
有一天,我走进驼鹿圈去。瓦西卡立刻向我跑过来,跑的时候,脚踩过了罗西卡划定的地盘界线。
罗西卡一下像卷起的暴风,呼噜一下飞向瓦西卡,用尖利的蹄子撞击瓦西卡。瓦西卡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上。我马上过去护瓦西卡。我大叫起来,几个保安员过来帮我捶罗西卡。罗西卡狂怒得完全失去理智,也就根本不把保安员放在眼里。瓦西卡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倒霉的它一时慌了神,甚至不试着去抵抗了,只是躲闪着罗西卡的袭击,叫着求饶。罗西卡根本不听瓦西卡求饶的呼叫,直到把瓦西卡赶出圈去,这才罢休。
从这一天起,驼鹿圈里始终保持着一种恐怖的气氛。罗西卡霸占起了两个食槽,霸占着整个圈,三天两头攻击瓦西卡。一旦刮风下雨,罗西卡就把瓦西卡赶出圈去,一旦风和日丽,它又把瓦西卡赶进圈来,不让它出门。
倒霉的瓦西卡啊!它靠它自己的力量已经抑制不住罗西卡了。它不敢再向我靠近,它越靠近我,就越成了罗西卡的攻击目标。瓦西卡甚至到了被罗西卡教训得见我就胆怯地跑开了。
秋天来到的时候,罗西卡迅速地长大了。它长到跳起来就能跃出圈外了。于是只得把它转移到另外一个圈里去。
这新地方,环境优越多了。这里有草有树,它爱玩就玩,爱运动就运动。不好的是罗西卡的这个栖息地在动物园的另一端,我很少去那里。罗西卡见不到我,感到很不习惯,也很不快活。本来天天见到我的罗西卡,分明感到了寂寞,很想我去看它。
所以,它在渴切期盼中忽然见到了我,那副高兴劲儿就简直难以形容了!罗西卡形影不离地紧跟着我,用它的嘴轻轻地在我身上摩擦,亲热地用它的嘴唇在我脸上摩挲。
结尾
秋去冬来。冬天,我的儿子病了。我不得不离开工作岗位在家照料。罗西卡因为寂寞而整天在圈里不停地走动,边走边叫。几天后,我接到动物园给我打来的电话,说罗西卡病了,不吃东西了。
我去了动物园。凭着我在雪地走步的声音,罗西卡一下就知道是我去了。它跃起身来,在食槽边去等待我给它带去它喜欢的食物。我走得非常轻,并且故意不让它看见。转出了最后一道弯,我看见它一边很快地走近围墙,一边长声地叫唤。
家里病中的孩子,动物园里病中的罗西卡,两头让我很为难。罗西卡一直不吃东西,只有我去了,它才吃一些。
它先是向我走来,然后是向食槽走去。罗西卡常常走到前一天与我分别的地方去等我出现。雪地上一个巨大的深坑告诉我,它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睡觉,而平常走动的小路上平铺的积雪,同时又告诉我它哪儿也没有去。它没有去过一次食槽边。食槽边的雪是新鲜的,没有被踩踏过。
罗西卡在饥饿中度过一天又一天,也没有药物可以治疗它。它的两个腹侧凹陷下去,本来光滑的毛如今蓬乱不堪了,连肋骨都凸显出来,一根一根历历可数。
罗西卡日见消瘦。它躺的地方陷下去很深一个坑,小路上脚印也日见稀少了。
那天,我去看它。罗西卡颤巍巍站起来,四条无力的腿不停地微微颤抖着。它连走到食槽边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劝了它好一阵,它才吃了一小点干面包,一块糖它嚼了几嚼又吐了出来。它的嘴唇勉强伸过来,亲了亲我的脸颊,然后又躺下了。
这一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我的眼前总晃动着罗西卡的身影,一下是快活的、健康的,一下又是我最后一次见它的样子。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心绪坏极了,沉重而又郁闷。我一大早来到动物园。
原来躺着罗西卡的地方,已经没有了罗西卡。不再有罗西卡欢欢喜喜地迎我走了来,不再有罗西卡因为我的到来而立即高高站起来。
雪花抹去了几乎所有的痕迹,只有罗西卡躺过的地方还明显可见一个大大的凹坑。
罗西卡死去已经有一年了。这一年里,我驯养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而至今却总也忘不了那头黄生生的小鹿,它的名字叫罗西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