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忍不住哧地笑了,马鞭向他一指,“少给我油嘴滑舌!如果以后也这样油嘴滑舌哄我们小珑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这般说着,言语间却听不出丝毫不悦。一双自宁献太子死后便过于清寂的清眸,居然也闪过着阳光般煦暖的光芒。
齐小观不禁一笑,心下大是欣慰。
虽然漫长,虽然困难,师姐到底走出来了。
他们的眼前,是近在咫尺的幸福,触手可及。
回马岭临江伫立,山势颇险峻,拔地而起的峰峦孤峭叠峙,有种即将倾压而下的咄咄逼人。下方山谷却还宁谧,清溪杂树间夹着翠竹萧萧,碧草茵茵,这里或那里时有鸟雀在潺。潺溪流声里宛转鸣啼,再看不出几个月前这里刚发生过一场大战。
冬去春来,靺鞨人的血,以及楚国将士的血,都化作绿树野花最肥沃的养料,遂将这春日风光滋润得越发明媚。
也许,母后的固执己见也有她的道理。
若没有战争,至少那些将士还可以鲜活地欣赏春。光,而不是成为滋养春。光的养料。
十一微有恍惚时,那边闻博已领他们转过山道,越过驻扎于山坡的营地,绕到临江的那面山坡,便见一所玲珑别院掩映于碧树靺鞨岩间,屋宇亭台循山势而建,若不细察,山下之人再难察觉。
闻博道:“听闻此处别院原是当年柳相所修,临着青江,又可居高临下将山北几条要道尽收眼底,赏景与军防两不耽误。后来柳相坏了事,别院充公,后来便赏给历任枣阳守将了。南安侯伤势刚愈,这两夜便歇在此处。”
十一听得这别院竟是生父所建,不由转眸又将别院细细打量一番,唇角已微微抿起。
小观忙哈哈笑道:“话说,这边有山有水,景致独特,一看便像是我等世外高人隐居之所!”
沿着逼仄石阶走到别院下方那处凿出的平台上,他扶着栏杆向下一瞧,啧啧道:“可惜太高了,小珑儿必定不敢上来。”
那平台在一处老松掩映下高踞山间,数十丈下正是激流汹涌的青江。
十一武艺虽高,向下看了看,也觉晃得眼晕。
她叹道:“能想到在这样的地方修别院,柳相……也是奇人。”
可为人所不能为、不敢为,未必太过行险。
不过,如果能与韩天遥在此盘桓一二日,俪影双双,赏山水,论天下,似乎也是不错的主意。
这别院建的地方虽然险峻,好在忠勇军也勇悍,居然搬运了不少酒菜上来。只是此间屋宇大多狭窄,小小厅堂里根本坐不了许多人,故而除了十一、齐小观和杜晨、秦南等三四个地位较高的凤卫,其他人被分别引到其他屋子里用餐。
小观揉着鼻子笑道:“横竖南安侯还没回来,早知道咱们直接到那边营地里等着了。”
闻博道:“侯爷听说这屋子是柳相住过时,当时就跟我说,若是郡主日后来了,需请郡主到这边住上两天。”
他说着,一双和闻彦很相像的眼睛已意味深长地看向十一。
十一便知韩天遥跟这位好友说过自己身世。她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感念韩天遥体恤自己的那份情意,只是默然提起酒碗饮酒。
军中武夫粗豪,主将闻博又是素来不喝酒的,故而并未预备那些精巧的酒壶酒盏,若要倒酒时,只能提起酒坛来直接倒往酒碗里。
十一嗜酒,看这酒碗甚大,倒也很合心意。只是陶制粗碗总有股泥腥气,还算上品的酒水入口,便有微许异味。
齐小观素性潇洒,却不爱这般大碗饮酒,也不爱听十一和闻博谈论军当下战局,转头瞧着站在一旁侍酒的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眉眼间的机灵俏。丽和小珑儿有几分相似,但敢爬到这样的别院来,那胆子必定比小珑儿大。他大感兴趣,只和那小侍女调笑说话,问着她的家世亲人。那小侍女却极害羞,红着脸站在一旁不敢瞧他,十句话都答不了一句。
十一深感有必要教小珑儿习武强身,日后才好时时伴在齐小观身边,好好治一治他这招蜂惹蝶的风。流性情。
正谈笑风生之际,那边派往枣阳的使者已经回来,奉上了一小坛酒和韩天遥的短信。
“小人赶到时,侯爷刚和赵将军见面,一时不便回来,便和赵将军讨了当地人酿的陈年美酒,令带给郡主。”
齐小观笑问:“没说别的?比如请闻将军好好招待,或向郡主致歉什么的?”
使者怔了怔,“没有。”
齐小观便向十一悄声道:“师姐,你瞧韩天遥那个人,也忒无趣!”
闻博耳尖已经听到,却笑道:“若真的说了那些,才是生分呢!”
仿佛已有酒气上涌,十一的面庞泛着微醺般的红,冷冷横了眼齐小观,方拆开韩天遥的信。
依然是一贯的言简意赅,极利落的两行字:“十一,稍后即返。赵府有凌云酒甚佳,特讨来一坛相赠,可小酌怡情。大遥。”
应是匆匆而书,依然字迹遒劲,力透纸背,顿挫间尽是韩天遥那种沉雄豪宕,凭谁也模仿不来。只是落款那二字分明只在二人玩笑时提过,却是无限暧。昧,即便往日信函来往,都不曾如此提过。
大约是想着即将见面,再无趣的家伙也开始忘情了吧?
当着许多人,十一略窘,忙收起信,笑道:“既是特地讨来的酒,倒要好好尝尝!”
小侍女已将韩天遥特地送来的凌云酒开了坛,先替十一满上,再去给齐小观倒时,齐小观已掩过酒碗,笑道:“南安侯送师姐的酒,我可不敢抢!”
小侍女提着酒坛在手,一时尴尬,好一会儿才撅着嘴道:“一个大男人,这么矫情!”
齐小观乐了,“我矫情?好吧,咱不矫情!小妹子也别矫情,替我喝了这碗里剩的酒,我再喝妹子新倒的酒,如何?总不能让我喝着一碗里的两样酒吧?”
小侍女自然扭着不肯喝。
十一闲闲道:“小观,若是小珑儿在这边,大约会拎着你耳朵拽你出去了吧!”
齐小观哧笑,“她敢!”
十一道:“若她不敢,必定泪汪汪跑出去了!”
齐小观怔了怔,便向那小侍女挥了挥手,“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侍奉。”
小侍女一呆,然后便换成她泪汪汪地跑出去了……
闻博忙笑道:“这姑娘其实是附近一个渔夫家的女儿,临时唤来帮忙,不懂规矩,郡主万勿生气!”
十一浅笑道:“闻将军多虑了!是我这师弟欠教训!”
齐小观做了鬼脸,低下头安分地夹菜吃饭,再不敢胡闹了。
十一尝着凌云酒,却已不由皱眉。
那酒极烈,入喉如有一团烈火灼过,烫得胸肺间都似腾起了烈火。
闻博觉出十一神色古怪,已笑了起来,“我虽不爱饮酒,倒也听说过这凌云酒是枣阳那边的酿法,有些军中将士很爱,据说酒极烈,后劲也大,饮后如生双翼,对敌时更是壮志凌云,悍不畏死,故名凌云酒。”
十一点头,缓缓饮着酒时,忽然有了种怪异的感觉。
她忽问向闻博,“聂听岚呢?”
聂听岚等了好多天才等到韩天遥过来相见,必定不甘就此离去。施浩初已寻到附近,她也绝无跟随韩天遥前往枣阳的可能。
因军中都是男子,闻博担心十一有所不便,特地找了个渔夫之女过来侍奉,却为何不唤出聂听岚相伴?
这时,十一腹中猛地一抽,仿佛被捅了一刀,剧痛迅速扩散开来,流向四肢百骸。
她盯向那酒,然后盯向闻博躲闪的眼神,一掌击在桌上,喝道:“闻博,你……下毒?”
并且,只有刚刚送来的凌云酒有毒!
闻博顿了顿,忽抬脚,猛地将桌案踹起,飞向十一等人。
饭菜羹汤淋漓而下时,只听闻博冷笑道:“朝颜郡主,是你联合济王毁了花浓别院,几乎灭了韩氏满门,你需怨不得侯爷无情无义!”
惊愕之中,齐小观不忘挥动溯雪剑,努力在狭窄的空间里护住师姐,怒喝道:“你胡扯什么?韩天遥……竟敢害我师姐!”
十一忍着腹部的绞痛,握紧流光剑,一颗心却已猛地沉了下去。
……
别院最深处的一间屋宇,依然小小巧巧,一半借山壁凿成,一半砖木砌成,比别处愈发隐蔽。
陈设和别处一样简单,却因屋中那个眉目楚楚、饱含愁郁的美貌女子显出格外的清逸超俗。
施浩初正坐在桌边,捻着茶盏,失魂落魄般看着她,声音有些嘶哑,“阿岚,你……其实是利用我除掉朝颜郡主,除掉……你情敌?”
聂听岚蕴了雾气般的黑眸微带迷离,笑意苦涩,“浩初,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信我?我承认我来得太冲动,而且……毫无意义。眼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是朝颜郡主找到了他,将他安置在安县。他明知我千里迢迢前来寻他,就在回马岭上,连看都不曾过来看一眼便回了京……若到此时还不死心,我也枉自来这世上一遭了!”
施浩初叹道:“可韩天遥到底相信了你,竟让闻博暗算朝颜,倒让我……大开眼界!”
聂听岚道:“我当日便曾跟他解释过,花浓别院之事与施家无关。这次济王和凤卫的人险些害死他,恰我又写信告诉他,我在避雨时亲耳听到济王承认覆灭花浓别院,云朝颜一意维护,他在安县时应该也试探过云朝颜,以朝颜郡主的傲气,露出破绽并不出奇。几下里都对上,他又怎会不信?”
她曾遇韩天遥相见并悄悄离开之事,亲眼目睹的只有小傅等两个济王府侍卫,早已跟宋与泓回京。而宋与泓不会承认他曾帮助施家少夫人逃走,必定吩咐他们三缄其中。
至于朝颜郡主一行人并未亲眼见到她,并且……很多事应该都没机会再说出来了吧?
聂听岚侧耳倾听,前面那间最大的厅堂忽然传来喧闹人声,以刀兵相击的打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