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珑儿站在那边目送他们离去,忽觉十一看向那太湖石的目光格外清莹,明星般璀璨夺目,与那身邋遢平凡的衣着容貌极不相衬。
她禁不住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而十一带着她的狸花猫早已走得远了。
钱老先生见她疑惑,忙告诉她:“这个是十一夫人,好酒如命,且要德无德,要才无才,要貌更无貌……除了酿几坛子酒,什么都不会,正宗的酒囊饭袋!”
“那公子为什么……”
“咱们公子是痴情种子呀!九夫人雁词死得早,就留下这么个远房小姑姑,临终前千叮万瞩,求公子代为照应。九夫人去世后,府里那些长了势利眼的,见她这小姑姑终日醉生梦死,果然跑去作践。偏偏公子最念旧情,看到两次后便宣布将她收作第十一房侧夫人……其实不过是个名儿罢了,叫府中上下知道她不好欺负,其实和其他夫人不好比的。看到刚刚那只猫没有?也是先前九夫人养的……”
小珑儿一路听祖父说着,一路已走到方才狸花猫和十一都曾顿身看的那块太湖石旁,才发现太湖石上居然用朱砂题着一首词。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不是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公。丹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小珑儿拍手笑道:“我学过这词!是咱们老祈王的写的词!‘春来山暖花浓’,不正是这花浓别院的取名由来!”
钱老先生叹道:“是啊,岳王和祈王同为一代名将,岳王吟的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终究不明不白屈死玉津亭;咱们祈王却道‘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是梦’,终能一世善终。”
他说到此处时,不觉拈须沉吟,然后自笑多心了。
一个醉乡度日的浑噩女子,一只醉心偷鱼的狸花猫,能懂什么?
秋雁阁,随着九夫人雁词的离世,果然是雁尽秋去的模样。
荆管事在秋叶萧萧里抱着一坛酒离去,已是暗自庆幸来得及时。再晚些日子,真的只能抱坛醋回去了。
他不信十一的酒就那么好喝,值得公子爷如此上心,再三吩咐她去酿制……
或许,只因为她是伴着九夫人一起长大的小姑姑吧?九泉之下的九夫人一定乐意饮到十一饮的酒,用以验证她夫婿的情深不渝……
待荆管事离开,十一去看酒窖里的酒。
狸花猫懒懒地跟着,却连叫都懒得叫了。它不爱喝酒,不屑地看着主人珍惜的神情。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十一不管它爱不爱,顾自悠悠地说,“所谓金风玉露酒,其实不过是酿酒时额加了些秋天的芙蓉、金菊等花,借点花香而已,有什么好喝的?所谓雅人,不过是无聊的人。雁词无聊,韩天遥也无聊。”
她抱过另外一小坛来,已笑得眉眼俱开,“最要紧的是,我的醉生梦死酒,终于酿成了!花花,来一杯?”
狸花猫碧荧荧地眼睁瞪着她,不屑地“喵”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踏步而去。
真是一只不解风情的猫。
十一惋惜地摇头,将自己酒壶灌满,剩余的亦谨慎地封存好,才回阁楼上去慢慢品尝自己的新酿。
她笑着向窗外一举酒壶,曼声道:“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来,一起醉倒花中,醉死花前!”
已经陈旧变色的窗棂外,一株百年老桂清清冷冷立于院中。风过,粟米般的金黄碎瓣飘零而下,跌在久未打理的庭院中,在铺地青砖和砖缝间的杂草里翻翻滚滚。狸花猫站于桂枝上,顶着一身落瓣,衡量着桂树和窗棂之间的距离,然后纵身一跃……
“喵……”
重重摔落在地的声响,伴着一声猫的惨叫。
显然目测有误。
十一哑然失笑,“近来偷吃了多少条鱼?你不该看轻了自己的份量……”
果不其然,份量越沉,越容易摔到自己。
人和畜生,果然是一样的。
刚泛出清明之色的一对黑眸很快又黯淡下去。
她抬手,继续喝酒。
叹光阴,如流水。区区终日,何苦枉用心机。不如醉里生,梦里死,纵然一生虚过,也算不负人,不负己。
朦胧里,又有斯人如玉,笑意清浅。
“朝颜,待你长大,我便说与母后,娶了你可好?”
彼时,是谁年少气盛,行止猖狂。
“不好。我朝颜若嫁,必嫁当世英豪,与他携手并肩,光复大楚万里河山!”
那如玉少年便蹙眉清愁,“朝颜,你不懂……”
“我不需要懂!我只知不雪家国之耻,枉为皇家之人!”
“额……”
十一梦里呻。吟,似已满面凉湿,却又有热意在脸庞上一下下地腻来腻去。
她侧了侧身子,才听到了狸花猫喉间“咕噜咕噜”的声响。它正用舌头舔着她,动作颇有几分急躁。
角落里有什么动静传来。
十一指间一闪,一缕淡淡银光在黑暗里飞闪而出,那边便听得老鼠吱吱的惨叫。
狸花猫立刻兴奋地扑了过去。
十一叹道:“我真的不好意思告诉老荆,其实你已经胖得捉不着老鼠了……懒成你这样的猫,还真不多。”
狸花猫片时即回,果然叼回了一只大老鼠,献宝似的送到十一跟前。
十一从老鼠身上拔出一柄小小的飞刀,向它挥挥手,“你自个儿留着吧!”
狸花猫不依,呜呜地蹭着十一,嘴里的死老鼠差点蹭到十一脸上。
十一爬起,拍拍它的头,“知恩图报的猫是一只好猫!可我不爱吃这个。快想想,谁给你鱼最多,赶紧送他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