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与泓向外看了一眼,几个寸步不离“保护”他的侍卫依然尽职地在外守着,往日跟他的涂风、段清扬等自他入宫后便没了音讯,便是想传递消息,也逃不过周围铁桶似的监视。
他苦笑一声,才道:“如薇病势渐痊,应该不妨事了。多谢皇上关心!”
宋昀看向宋与泓这些日子急遽消瘦的面容,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看她们也替宋与泓上了茶,挥手令众人都退下,看殿门被掩上,才道:“宫中虽不自在,你自己也需保重。”
宋与泓英气的眉挑了挑,已笑道:“皇上放心,入宫那日我便猜过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如今这结果……算是好的吧?至少咱们大楚的江山,还姓宋。便是仁明殿,也是自小常来常往的地儿,还能时时见到母后,也没什么住不习惯的。”
宋昀听他说得坦荡,也不觉笑起来,“朕不是这里长大的,倒也常听说你们往年的事儿。据说你总和朝颜郡主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宁献太子总在居中调停,按下这边,那边又闹起来,加上济王妃和齐三公子他们,那时候宫里应该很热闹。”
宋与泓眼底不觉染了微醺之色,“嗯,很热闹。不知为什么,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戏耍朝颜。那时候她便很骄傲,我一耍她,她便弹簧似的跳起来揍我。我晓得她师父厉害,她也厉害,特地寻了高手来教我武艺,可惜后来还是打不过她……也不想打她了,只想着怎么哄她欢喜……我从没想过后来会走到那样的地步!我宁愿与询哥哥还活着,我宁愿朝颜嫁给了他……只要朝颜好好的,只要他们都好好的。”
他低叹,伸手欲取茶,又收回了手,默默地撑住额。
宋昀瞅着他,并没有接他的话,却道:“兄长,前日李之孝上了奏折,想让你去先皇陵墓守陵。”
宋与泓应了一声,嘴角挑过一抹自嘲,并未显出太大意外。
他本性爽直,并非娴于权术之人,但生长于帝王之家,又曾亲历过宁献太子之事,却也不会天真到认为矫旨继位的皇帝会轻易放过前任储君。
打发到先皇陵墓守陵,让前任在荒山野地里安然终老,已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更多的,是被人悄悄送上一杯毒酒,再以暴病身亡诏告天下。
宋昀却已接着说道:“这折子被母后压下了。她召来施相,生生将那奏折掷到他脸上,让他管好他的狗,别没事放出来咬人!”
宋与泓倒有些意外,眸光亮了亮,旋即问道:“母后难道就没问他朝颜郡主的事?”
宋昀顿了顿,低头啜茶,“没有。”
宋与泓紧跟着问:“皇上也没问?”
他的双目炯炯,毫不掩饰他的焦灼和探究。显然这才是他今天前来求见的目的。
宋昀清亮的眸静静光扫过他,“兄长莫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宋与泓略一迟疑,便道:“我虽然消息闭塞,也晓得她始终没回来。皇上一直安之若素,想来是料定她不会有事?”
若她安然回来,知晓他被软禁于仁明殿,便是大局已定,无力挽回,至少也会前来看上一眼;便是被拦,至少也该去仁明殿见云皇后,或寻借口探望尹如薇……
到了仁明殿,若还有人能拦得住她,那才真是怪事了。
宋昀低着睫,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其实朕也不能确定。但朕跟施相说得明白,朝颜郡主曾救过朕,若她有所不测,朕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本朝最讲究礼法纲纪,纵然只是傀儡皇帝,也要身份足够尊贵,方可挟天子以令天下。
近支皇室子嗣单薄,宋与泓本就是晋王领养的宗亲之子,后来被楚帝宋括要过来承嗣;施铭远能找出一个宋昀来册作皇子已经不容易,在刚刚操纵废立后,断不可能另寻一个皇子来替代他。
新帝说得如此铿锵不留余地,施铭远不可能无所顾忌。
宋与泓紧绷的心弦松了松,“那么……那么……她应该暂时无恙。可她的性情那等刚烈,又重伤在身,只怕受不得委屈。听闻施浩初当日在北境出事,相府一直疑心与凤卫有关。”
宋昀道:“这件事兄长不用忧心,朕已设法提醒过施相,此事应该与朝颜郡主或凤卫无关。施相应该是信了,听闻施公子尸体运回,只是继续派人往北境追查,并在四处打听施家少夫人的行踪。隔日又听到消息,施相似给郡主送去了伤药和美酒,想来是从施公子尸身找到了线索,确定害施公子的另有其人,对郡主便没那么大恨意了!”
宋与泓哂笑,“皇上会错意了!施相于朝颜郡主,那是杀父之仇。便是施相不把杀子之仇记在朝颜头上,也得顾忌着朝颜的报复,无论如何不可能轻易放过朝颜。他故意传出那些消息给皇上,只不过想安抚皇上而已!伤药?焉知是不是毒药?何况她早被算计中了蛊毒。美酒?安知美酒里没下。药?便是没下。药,将她幽囚于斗室,她伤病在身,抑郁苦楚,再日夜以酒消愁……皇上认为,以朝颜性情,能支持多久?”
宋昀握着茶盏,垂着眼睑久久不语。
正当宋与泓以为他不准备回答时,宋昀忽道:“兄长,我预备册谢璃华为皇后,你觉得如何?”
“谢璃华?”宋与泓顿觉一股恶气涌上,冷笑道,“皇上,先皇尸骨未寒,你便先行册后,恐怕不妥吧?何况施府也才刚刚为少主人办了丧事,一转头就得为表小。姐办喜事,难道不怕人笑话?”
宋昀道:“无妨。只说先帝遗旨,便可从简办理,先下诏将谢大小。姐迎入宫中,回头举行册封大典时再隆重些即可。”
“呵!先帝遗旨……先帝遗旨果然好用得很!”
宫变那日,舍宋与泓而立宋昀,不正是堂而皇之说是什么先帝遗旨?
宋与泓虽知那谢璃华容色出众,想着眼前这聪颖明秀的大楚新君竟与施铭远一丘之貉,不惜在君父丧仪间便下旨册后,竟觉一阵反胃,忍不住侧过身干呕了一声。
宋昀的面色蓦地涨得通红,默然看着他一言不发。
宋与泓亦知失礼,立起身道:“近日臣饮食不调,脾胃不适,御前失仪,请皇上降罪!”
宋昀勉强一笑,“算了,脾胃不适……原也勉强不得。总比忍着不说,背地里百般讥嘲强。”
宋与泓道:“不敢!臣的确脾胃不适。”
宋昀修长的手指将茶盏取起又放上,数次后方低声道:“施相已允朕,册后之日,他便放出朝颜。”
宋与泓蓦地抬首,正见宋昀由羞红渐转苍白的面庞,连一双眸子也不复原先清亮,幽深里含。着苦涩,却又说不出的坚定。
宋昀的声音愈发地低,“我并没有像兄长或宁献太子那样伴着郡主长大,但认识她的时间也不短。论起对郡主的心意,我并不一定弱于两位兄长。她对我……很重要!”
这一刻,他并没有自称朕。
他脆弱得和任何困于情网的男子并无二样,且明显并不打算以帝之威去攫得他想要的那个人,那份情。
宋与泓听他说着,心头忽冷忽热,再不知是因为宋昀的话,还是因为十一的处境。
他问道:“敢问皇上,册后的圣旨什么时候下?册后大典又在哪一日?”
“圣旨已经交礼部,很快会送到施家,册后大典则在两个月内举行,需等司天监择定吉日。朕已吩咐择最近的黄道吉日即可,母后也是这意思。”
宋昀轻轻笑了一笑,“兄长,母后其实很疼你和朝颜。”
只是永远不会把他们放在第一位而已。
宋与泓苦笑,然后道:“先皇丧仪未毕,若由礼宦择定,加上宫中准备的时间,至少也需一个月的时间。皇上,你认为,施相真会把朝颜好端端地交给你,留着她以后重振凤卫,与他为敌?”
宋昀似被冷水浇过般激灵了下,蓦地抬起头,声音却也泠然若寒泉滑过,“你认为,他会宁可与朕为敌,也不肯放朝颜?”
宋与泓道:“他会放。只是我不认为他会放出一个还是那样武艺高强手段强硬的朝颜郡主跟自己为敌。皇上,你真的打算让十一继续被囚上一两个月?那么长时间,足够施相对她做太多的事儿,直到完全摧毁她与他为敌的勇气。首先,她是个女子,一个未嫁的女子。皇上既然在意她,应该希望重获自由的朝颜郡主,还是原来的朝颜郡主吧?又或者,皇上觉得原来的朝颜郡主太难驾驭?”
宋昀抽气,目光霜雪般射向他,“你在指责朕未尽全力,有意让郡主受罪?”
“臣不敢!”
宋与泓欠身一礼,却丝毫不曾回避他的目光,一双黑眸里甚至有道锐意正和宋昀针锋相对。
“但皇上已知朝颜那里有伤药和美酒,不知有没有告诉过南安侯,以让他稍稍安心?皇上连这些都能打听到,对于朝颜所囚之处,也不会毫无线索吧?皇上不但丝毫不曾向南安侯提及,还利用纯钧剑假传郡主命令,让凤卫化整为零,让南安侯无法从凤卫那里得到任何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