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比较活跃的“80后”作家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有源自内心的、最原始的对写作的热爱
“80后”作家的文学创作与我们出生在改革开放后国家快速发展、社会生活日新月异有着绝对的关系
面对不解和争议,我们在接受被批判、被教育、被说服的同时,只能一如既往地写自己认为好的、能给同龄人带去共鸣的作品
在当前社会中,“80后”归根到底还暂时没有公共舆论的话语权
我喜欢写小说的原因就是对操控力的追求
虽然这些年因为太多的非写作因素影响了我对于写小说的热情,但我始终相信:信念其实微乎可微,坚持到底才是胜利
时代之问
我们仍在默默地支撑着最初的写作理想
从《我是蓝色》和《威马逊之夜》一炮打响,到《毕业后 结婚前》和《钢轨上的爱情》再掀青春文学热潮,苏德,一位“80后”特立独行的作家,至今已有10余部小说、随笔和散文集问世。
这位地地道道的上海女孩,以其细致的文字和女性特有的触角,在作品中注入自己的经历与生活,塑造出一个个美丽而忧伤、但却关乎都市与校园的情感故事。她是中国作协和上海市作协的“双料”会员,也是我们采访的主要对象。
8月的上海,闷热而潮湿。在巨鹿路675号作协那栋绿树掩映的西式洋房二楼一个会议室里,我们见到了上海的新生代女作家——苏德。
一如想象中上海女孩特有的那种气质,睿智而时尚,清爽兼具单纯。那标志性的始终挂在脸上的淡淡微笑,顿时拉近了我们与这位青年作家的心理距离。
记者:谈及中国文学的发展现状,人们不能不正视“80后”作家们所撑起的中国青春文学。在某种程度上,“80后”的文学创作几乎成为当前中国唯一整体繁荣的文学形态,人们对于“80后”年青一代作家的所思和所想也很好奇。那么作为一名优秀代表,你认为当前这个群体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这些新生代作家的文学创作又主要关注哪些问题?
苏德:“80后”作家在最近几年风生水起,这批人所推动的中国青春文学也处于一个高度繁荣发展的大好时期。当然,这与目前宽松、多元的文学艺术发展环境有关,而最主要的还是这个年轻的群体勤于思考、努力实践,从而创造出一部部深受广大读者喜爱的作品。
总体说来,目前比较活跃的“80后”作家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有源自内心的、最原始的对写作的热爱。这些人大都从很小就开始文学创作,而且经年笔耕不辍。正是这些丰富的早期创作实践,这些新生代作家才得以被发掘被认可。我先是在《萌芽》上发表处女作《我是蓝色》、《威马逊之忆》等作品,后又被傅星老师(《萌芽》副主编)的“小说家族”推荐,后来才真正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现在,这些“80后”作家中,发展最好的就是韩寒和郭敬明。这些作家的作品畅销,说明有很多读者喜爱看他们的东西。萨特说过,同是存在的就有道理。既然有很多人喜欢,就证明“80后”作家的作品自然有它好的地方,这无论是在文字上,还是个人的性格上,或者是待人接物方面。但是现在有很多人对这些“80后”作家关注较多的却是文字以外的事情,比如个人的生活或其他表现等,这让人觉得很悲哀。
当然,这是别人的事情,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能够掌控的范围内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比如,把小说写好,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至于大家喜不喜欢看,喜欢看的程度有多少,这都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了。写作原本就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作家们在创作时讲求的就是一种个人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作家本人能知道。
记者:据你了解,这些“80后”新生代作家的文学创作一般主要关注哪些问题?
苏德:说到这些“80后”作家关注的话题,我个人觉得,现在因为社会越来越多元化,大部分年轻人的考量也都很现实,所以这些新生代作家出于不同的目的,各自写作的主题也都不尽相同。有的注重青春故事,有的侧重悬疑小说,有的则关注社会底层的现实情况。而我个人写得比较多的就是城市、校园小说,有时也会写一些农村题材,会写一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民间故事。
我身边一些从事写作的朋友的阅读习惯也都差不太多。一般要是喜欢一个作家的作品,就会疯狂地追逐他或她的新书。近几年来,我们看得比较多的都是当代国外的翻译作品,以前西方的比较多,最近一两年看日本的比较多,同时也看一些港台文学。因为写作的需要,我有很大一部分的非小说阅读是把一些书作为工具书来读,目的很明确就是想从中获取一些创作的素材或灵感。
在这个群体里边,我和周嘉宁、张悦然和小饭他们几个人比较好。虽然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写作的态度比较相近,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去讨论写作上的事情,也很少去互相看对方的作品。我们在一起就像一般朋友聚会那样吃饭说笑,而不是严肃地去聊什么黑格尔或者元叙事。同龄人在一些理念上的相通,其实是不需要任何语言的沟通来表达的。
记者:因为生长于改革开放后的新时代,“80后”作家们的文学创作也表现出不同于传统文学的特点。你能不能用几个简单的关键词为我们总结、回顾一下“80后”作家们的文学创作活动?
苏德:“80后”作家的文学创作确实有其明显的时代特点,这与我们出生在改革开放后国家快速发展、社会生活日新月异有着绝对的关系。我们这一代人有着不同于其他时代的成长方式与生活轨迹,所以新生代作家只是用文字私体性地记录下来自身成长的体会与心得。
我个人觉得中国“80后”作家的文学创作活动中大概有4个明显的关键词:
第一是日记。大部分“80后”都是独生子女,这些人很少有真正的兄弟姐妹,于是写日记就变成了很多孩子记录心情、交流思想的主要形式。对我来说,在成长过程中所有的不能为长辈们所知、身边也没有同龄人可以分享的秘密,我都会写在日记里。这恐怕就是我最初的写作。
我曾经和很多“80后”的作家们交流过,很惊讶于他们几乎都有非常详备的成长期日记。不少人和我一样,甚至到现在都快30岁了,还保留着手写日记的习惯。在信息化的社会,当网络、电脑、键盘一点点改变各自的写作方式时,手写日记却并没有退出我们的生活,它依然以很简单却又并不安全的方式为我们保存着人生的记忆。
第二,就是“新概念”。在1998年底,上海作协下属的青春文学刊物《萌芽》发起了一场名为“新概念”的作文大赛。这场文学竞赛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也因为它,在后来的三四年间,中国迅速形成了“80后”作家群体。
当时前两届的“新概念”,一些应届的一等奖获得者免试进入了中国几所最好的大学,这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现在,和我走得比较近的几位“80后”作家,几乎全是当年“新概念”的获奖者。我自己虽然没有在“新概念”比赛中获奖,但因为给《萌芽》投稿被刊用,并成为当时《萌芽》力荐的作者而开始了文学创作。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这些“80后”作家中唯一没得过“新概念”大奖的作家,我还算比较幸运吧。
从第三届“新概念”开始,虽然不会再有获奖者免试被大学录取的诱惑,但参赛的人数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同时一些出版社、出版商,以及图书市场开始越来越关注“80后”的写作,很多“80后”的畅销书也应运而生。韩寒是第一届和第二届“新概念”的获奖者,郭敬明是第二届和第三届的获奖者,从作品出版的角度来讲,他俩现在都很成功,一直占据着中国青春文学的主要市场。
第三,就是沙龙。当年在《萌芽》编辑部里,常常会有一些年轻的编辑和写作者聚在一起。大家夏天的时候忙着编稿子,冬天就在一起做一些沙龙活动,参与者大都是当时的“80后”写作者。大概在2002年前后,也就是中国网络迅速发展的那几年,我们会经常自发性地聚在上海吴江路的一个咖啡店里,讨论最近在写的小说、看到的书或者遇到的人,而且还在网络上有一个论坛叫“黑锅”。那几年,好像这种形式比较流行。当时比较红的青年文学论坛除了“黑锅”外,还有“晶体”、“黑蓝”以及“暗地病孩子”等等。这些论坛之间经常也会联合举办一些沙龙。
到了2004年和2005年,“黑锅”论坛因为种种原因停办,我们尝试将文学论坛和沙龙里的话题、写的小说、产生的讨论汇集成书,出版了一册名为《琥珀》的单行本杂志,里面是很多“80后”写作者对于文学创作的最初敬意。再后来,当年沙龙里的那些“80后”写作者,大部分都坚持了下来,仍在或急或缓地写作,少部分人则成为文学杂志的编辑或图书出版商,还有一些和我一样在做杂志出版工作。
大学毕业后,我们过了青春期,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密集地举办沙龙,但如果其中有一位出版了新书,或者代理了新书,大家仍会自发地为其代言或者点评,因为我们都有着共同的青春记忆。
第四是畅销。2002年的时候,我21岁,刚刚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集,市场反应还可以。一次我去台北参加一个文学交流活动,听说如果一本书在台湾卖出5000本就算是非常畅销的书了,当时就觉得很惊讶。后来回到上海,听一位出版社的老编辑说,在大陆能卖出1万本也算是畅销了,我才对畅销和平均的出版数量有点概念。当时我们这些人对于什么叫畅销都没有概念。
而我身边绝大部分的“80后”作家如果出版图书,他们的销量都已经超过了1万本,有的甚至更多,十万几十万的都有。那时我才意识到,在中国,这些“80后”作家的书已经代表了畅销。现在,无论是在图书市场销售排行榜上,或者是网络书店的阅读排行榜上,靠前的总是两三个熟悉的年轻人的名字。这就是畅销,它证明了青春文学繁荣火爆的一个不争事实。
记者:说到“80后”文学作品的市场反应,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80后”的文学创作在受到成功探索带来的肯定和鼓励的同时,也一直面临着一些因为快速成长而引发的不解甚至争议。你是如何看待这些不解和争议的呢?
苏德:确实是这样,我刚才也说过,最近几年来,甚至现在也是,在我们畅销书排行榜上始终有“80后”作家的身影排在前列。肯定和鼓励就不说了,但是一些人对此感到不解,甚至持有一种否定的态度,认为我们不过是幼稚的、善于转述故事的孩子。
事实是,在当前这个社会中,无论有多少人捧,或者有多少人骂,抑或有多少人羡慕,“80后”归根到底还暂时没有公共舆论的话语权。所以,面对这些不解和争议,我们在接受被批判、被教育、被说服的同时,只能一如既往地写自己认为好的、能给同龄人带去共鸣的作品。
记者:对那些持有不解甚至否定态度的人,你想说点什么吗?
苏德:对于这个问题,我想说现在我们这个社会上还存在一种浮躁情绪,我们是不是更应该反省一下当前的社会心态,除了学校里的学生之外,究竟还有多少人在真正读书?有多少人真正去读那些作家们经过呕心沥血、艰苦构思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想必那些每天在痛心疾首地批判、教育“80后”作家们的所谓专家中,也不一定有几个人仍然在坚持阅读当下、阅读时代文学。对于这一类的批评和教育,我一直持保留态度。
一些人根本就没有看过多少“80后”创作的小说,只是人云亦云。甚至有媒体记者批评“80后”作家只不过是为了交差。他们根本没看过我们的小说,哪里有资格来鄙视我们的创作?哪里有资格来发新闻稿?曾经有一个南京的记者采访我的时候就自称不认同“80后”作家,结果采访中他问了一个极其幼稚的问题,他问“周嘉宁是男是女?”他根本都不知道,还在妄加评论。
当然无论是谁,文学写作的起步都是从模仿开始的,这种模仿有自觉和不自觉两种,也都无可厚非。我们这批新生代作家目前最大的弱点就是生活阅历还太浅薄,有很多面都无法涉及。一旦涉及了,又容易不自觉地去模仿别人,从而被认为是抄袭。也正是一些不尊重写作不尊重自己的“80后”作家使舆论的聚焦点都投在了这个群体的负面上,但大家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还有一大批的“80后”作家在默默地支撑着最初的写作理想。
我很高兴“80后”作家在文学创作中走出一片新天地,也很高兴在市场中取得的成就与成功。虽然其中有很多写作者进行了不规范的炒作与宣传,致使一些人对“80后”作家持有误解和偏见,但我们毕竟以独特的青春文学丰富了中国文学的发展繁荣,这是一个时代的见证和产物,也是中国文学进入新世纪经历的一种特殊的形式。
我想等我们逐渐老去的时候,应该会很开心曾有过那么好的时光、那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以及一大批那么忠诚的读者,和我们一起分享文字世界里的各种角色和喜怒哀愁。到那个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再去批评年轻人,不要以固有的眼光来评价世界。因为世界一直都在发生改变。
记者:从20多岁开始就尝试文学创作,到现在你的文学之路也走过了将近10年。那么你认为当今时代影响和制约着我们的文学发展的因素有哪些?
苏德:要说制约和影响当前文学发展的因素,我觉着还是刚才我说的那些社会环境。
除了刚才说的社会心态外,现在的文学创作中,充斥着很多形式主义的东西。很多有思想的写作者,因为屡屡失败而心灰意冷,于是这个不想写,那个不想写,久而久之很多东西都不去尝试碰了。
而年青一代的大部分考量都很现实,很多实际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年轻人有时候会陷入理想与实际的迷茫之中。当然,目前的大环境也还可以,基本照顾到了社会的各个层面。很多人选择在博客中释放,一些人直接进入网络写作阶段,而且也吸引了十几岁、二十来岁的中学生和大学生。网络文学也因此应运而生。因为发表和阅读的条件比较容易,费用也很低,因此获得了广大同龄人的喜欢。虽然说网络文学要出现精品还需要大浪淘沙式的精炼,但出现网络文学这种变化确实改变了文学写作的一些固有习惯。
记者:能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你在文学创作上的几个代表性作品吗?
苏德:大概10年前,我在读中文系一年级的时候,写了第一个短篇小说《我是蓝色》,说的是一个忧郁的单亲家庭的女孩蓝色爱上了母亲的男朋友。那篇小说在当时有很多同龄的孩子都很喜欢,大家大多都能在“蓝色”的身上寻找到自己的影子——优异、忧郁、孤独、叛逆和早恋等等。
后来,我开始尝试写长篇小说,但都半途而废,直到我写那部被大家广泛所知的《钢轨上的爱情》。那是2004年情人节的前一天,我对自己说,如果这个长篇再写不完,我会就此罢笔,绝不再去碰小说。当时我给自己定下了10天的期限,并且也做到了。就像演员演戏那样,我当时整个人都进入了主人公“眉”的世界里,我觉着我就是眉。
然而由于时间局促,我也承认在文字和叙述上有一些问题,所以后来又花了10来天的时间进行修改。定稿后,我把稿子给一些朋友看,收到的反响都不错。2004年6月,我的第一部长篇处女作《钢轨上的爱情》出版,并由中国先锋小说之父马原作序,旅英女作家虹影强力推荐。但也不能说是十全十美,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就是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记者:通过这些文学创作的实践,你现在对文学创作有着什么样的体会?
苏德:文学写作我觉着其实就是一种经验性的分享。作家执笔创作时其实是在和纸张、文档以及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分享对社会、对人生的体验和思考;读者则在阅读小说的时候,再次通过纸张、文档以及书本里的那位陈述者和作家来分享。这种分享是可以穿越时间与空间的,而这就是文艺学理论中的一个术语,叫“文学接受”。更广义一些,也可以说它是“文学消费”的表现形式之一。
在一些和年轻读者互动的活动中,我也经常被小读者和他们的家长追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写小说?我的回答经常是:这是一种操控力的追求。自己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却又想要操控命运,所以只有通过写小说从客观的角度,加入自己的意愿来操控小说里人物的命运。这就是我喜爱写小说的最大原因。
记者:你觉得你的这些作品中有没有个人的东西?这些个人的东西又是什么?
苏德:无论是《钢轨上的爱情》,还是以前的《我是蓝色》、《威马逊之夜》等作品,其中都有我的欲望在里面。但我同时又是矛盾的,就像一只无能为力的流浪猫,永远都躲在城市的一个狭小角落里,痴心妄想地操控着别人的命运,所以我的小说大多的结局都很无奈。
这可能跟我个人的审美偏好和个人经历有关,我不太相信幸福完满的故事,就像维纳斯的身体那样,残缺也是一种美。所以我的故事到最后结局都是支离破碎的,应该离开的人绝不会留下。
在我16岁到18岁的3年时间里,我经过了成长的蜕变,经历了一些重大的挫折,也体会到了一般同龄女孩子体会不到的人情冷暖。一些经历可以让现在的我更加冷静、客观地看待每一件事情和周遭的每一个人,然后干净地把他们写出来。我喜欢干净的小说,喜欢不完满的结局,所以如果你细心看我的小说,应该发现我小说的每一个结局都会夹带着痛苦、恍悟、遗憾等等诸如此类的不完美。
当然,因为这种风格,我也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人说我的小说像安妮宝贝,可能是由于早期的一些故事被人察觉出了所谓小资的影子的缘故。但实际上,我其实并不反感别人说我是小资或者说我的小说太小资。我只是心有不甘,他们用小资来统一概括我的全部创作格调。
到了今天,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有时候会觉着很惭愧,因为越来越多的表达欲开始向内心生长,我的小说越写越少,有时候甚至会害怕动笔。这是一种信念上的问题。虽然这些年因为太多的非写作因素影响了我对于写小说的热情,但我始终相信:信念其实微乎可微,坚持到底才是胜利。
最后我还想说的是,无论是媒体、读者还是我们这些“80后”作家,都应该学会去尊重别人和尊重自己,而不是侮辱或者是甘心被侮辱。还有,一些媒体总是冠以我“美女作家”、“玉女作家”的称号,但我想说:我不是玉女,但写作的确会令女人更加美丽。
苏德小传
苏德,1981年9月出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和《生活》杂志主编。从2003年开始,她陆续出版作品《我是蓝色》、《威马逊之夜》、《毕业后结婚前》、《沿着我荒凉的额》、《钢轨上的爱情》、《赎》等,成为“80后”知名女作家。2009年8月曾赴爱尔兰科克市成为驻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