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文化就像一颗宝珠,或许沾满了泥土,拂去泥土,却是真宝贝
我的视角代表了一批在城市生长的年轻的和不年轻的人,代表了城市对农村的欣赏与挑剔
必须承认,我曾经是以城里人的优越感审视农村,但真正接触之后才知道了自己的浅薄
文学园地里是百花齐放的,既有牡丹花,也是狗尾花,我就是那朵狗尾花
要勤于思考、善于提炼,努力发现身边的真善美,用积极明朗的心态、健康的人格来理解周围的一切
我是其中一棵树,周围有大树小树,许许多多的树
时代之问
沉入生活底层寻觅珍珠
挂职是作家深入生活的重要方式之一,作家如何深入生活,作家如何挂职,陕西省坚持实行作家挂职制度,而作家叶广芩是这一制度的实践者和受益者。
在挂职前,叶广芩已经是一位蜚声文坛的女作家,她的作品《本是同根生》、《谁翻乐府凄凉曲》、《黄连厚朴》、《采桑子》在读者中掀起了“家族小说”热,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得全国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但她却选择了来到她并不熟悉的农村。对此,很多人表示惋惜,认为她完全可以继续以家庭小说扬名文坛,这样做是偏离了轨道。叶广芩却并不这么认为。于是连绵的大山,无边的林海,以及生活在这里的熊猫、金丝猴等等,都在她的笔下充满灵气。而真正让叶广芩震撼的,则是真实生活的出乎意料。我们从叶广芩的挂职之路能够感受到作家的成才之路,感受到作家的激情和追求。
记者:您是以写家族小说称著的一位蜚声文坛的女作家,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到基层挂职的,您为什么想要到农村挂职?
叶广芩:2000年7月,我由西安市委宣传部和组织的安排,到周至县挂职做县委副书记,一直到2009年退休。
2000年,在我的“家族小说”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我将目光投向了我并不是很熟悉的农村。有些人不理解,认为陕西不缺乏写农村题材的高手,陈忠实、贾平凹都是大家。我不是他们,无法与他们相比。但有一点,我们看待农村的角度是不同的,他们是背靠,我是面对;他们是信手拈来,我是直面冲击;他们关注的是《秦腔》、《土门》,是《白鹿原》上的生生死死,我关注的是秦岭山地的动物和人。
我认为,我的视角代表了一批在城市生长的年轻的和不年轻的人,代表了城市对农村的欣赏与挑剔。寂寞于我固然是需要的,但在我还有精力,跑得动的时候,要向我们陕西的老一辈作家们学习,到生活的基层去,开拓视野,锤炼人格已化作更淳厚的酒。必须承认,我曾经是以城里人的优越感审视农村,但真正接触到农村、深入这里人们的心灵之后,我才知道了自己的浅薄。
记者:您在基层挂职近10年的经历,对您有什么样的启示?
叶广芩:我觉得,作家挂职时应放下架子,尽自己所能为农村经济发展出力,农民就觉得你跟他是一条心,是为他们服务的,不拿你当外人。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农村我体会到了文化的“韵味”,这种“韵味”需要用时间、经历进行慢慢品味。农村文化就像一颗宝珠,或许沾满了泥土,拂去泥土,却是真宝贝,不是戏台上耀人眼睛让人炫目的玻璃珠。
我觉得,自己不能单纯沉湎于个人创作,还要带动农村一批业余作者,这些人散布在村村落落,对农村文化发展、农民文化素质的提高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记者:您在农村一呆就是10年,写了不少您想写的东西吧?
叶广芩:这几年在基层跑,在创作上的确有不少收获。创作了长篇散文《老县城》,创作了反映人与自然生态的《老虎大福》中篇小说集,其中有《老虎大福》、《猴子村长》、《熊猫碎货》、《黑鱼千岁》、《山鬼木客》等10篇,这些小说中都有听上去很“离奇”的情节,其实都是以周至县和秦岭山地流传的素材创作而成的。创作了长篇小说《青木川》,其他还有中篇小说《对你大爷有意见》等数篇。
当下文学创作的现状是,农村题材不是读者关注的热点,但文学园地里是百花齐放的,既有牡丹花,也是狗尾花,我就是那朵狗尾花。你在书斋里的千万个设计构思,都会被真实生活撞击得始料不及。
记者:您在周至县做挂职副书记,也算一级官员了,在和基层干部长达近10年的接触中,对他们有什么新的认识?
叶广芩:刚到农村,我与当地干部有个互相磨合的过程,干部们对我不了解,有些疏离。我以自己的率真、人品与大家相处,以学生的姿态虚心求教,彼此很快就成为了朋友,我跟他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在周至县领导班子中,我是最不懂规矩、最无能、最出笑话的官员,干部的许多工作我根本胜任不了。在工作实践中,我知道了他们工作的艰难,体会到了他们的辛苦。比如,县委每周三、四晚上是政治学习时间,研究工作,有时一弄就是半夜。天冷,没有暖气,小干事一遍遍地给大伙杯子里倒白开水,脚冻得丝丝拉拉地疼,我用开水杯捂着手。这一刻,我很感动,他们的认真,他们的敬业,使我觉得我应该记住他们,记住这寒夜的每一刻。
这种时候,我也想到我们的文学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一提农村干部就是鱼肉乡里,贪污腐化。其实不是这样,至少我接触的干部不是这样。这一代干部经历了现今农村如此深刻、如此巨大的变革,社会主义大厦、社会主义新农村,没有这些基层干部的支撑便无从谈起。
我们的作品要更多地关注他们、理解他们,不要偏激和想当然。要勤于思考、善于提炼,不能用虚无主义的观点看待生活。要努力发现我们身边的真善美,用积极明朗的心态、健康的人格来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总之我是抱着做学生的心态,虚心向农民学习,向基层干部学习的。
记者:在基层挂职期间,您不但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还用一位文化人的眼光,为挖掘弘扬基层文化做了大量工作。能谈谈吗?
叶广芩:周至县是文化大县,文化上是藏龙卧虎之地,周至使我感受到了文化的魅力。在农村有研究甲骨文的农民,有研究哲学的农民,也有老农之间饭后茶余的诗歌唱和,有秦岭深处优美淳朴的山歌等等,在农村越呆,越觉得这里的文化深不可测。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为谁,不用等来者,就是眼前,我都不知为谁,不敢轻易张嘴了。
随着经济发展,农民日益增长的文化精神需求也变得迫切,发展农村的先进文化,营造文明、科学、健康的生活风尚也成了文化工作者的责任。我先后邀请著名作家陈忠实、周明、文兰以及《延河》编辑部的编辑等到周至作过多场文学讲座报告;和西安文联及周至文化局共同举办农民诗会,给周至的中学、老年大学、县政府干部作文学欣赏讲座;联系中国作协,为周至县图书馆及偏僻山村中学赠书数千册;每年数次邀请市文联的文艺家到周至采风,送书画下乡等等。
周至骆峪、九峰、翠峰、厚畛子等各乡争着请省市的书画名家和作家到他们的乡里去采访,这些都影响和带动了农村一批业余作者。目前,周至有300多业余作者、20余文学社团,文学创作的兴旺成为当地的一种文化现象。哑柏的业余作者们散布在村村落落,如一片文学的丛林,作为作家,生活其中,浓重的文化氛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滋养。我是其中一棵树,周围有大树小树、许许多多的树。
记者:您还利用自己的社会影响和特长,为宣传周至、促进周至经济发展做了不少工作,在周至有口皆碑。是吗?
叶广芩:文化人有着文化人的优势,在文化宣传上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这是县里基层干部们所不及的。在各种场合、不同的环境下将我们周至的文化推出,让中国了解周至,让世界了解周至,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我在《百家讲坛》做过三次讲演,讲当地的山水人情,讲秦岭的生态环保,讲杨贵妃、《长恨歌》与周至。还介绍日本大学到周至考察文化,介绍国外捐款为农村盖学校,资助贫困学生等。
周至的水果主打产品是猕猴桃,要请形象代言人,我就友情出演。到各地去开推介会,在果品市场搞推销,有媒体报道说作家卖桃。为农民办事,实心实意,他们便不把你当外人,会喜欢你、接纳你。2004年,我再进老县城,城头上飘扬的标语“广芩你好,老县城永远欢迎你”,让我站在城门口热泪盈眶。有了这样的评价,作为一个挂职作家,值了。
记者:有媒体又称您为“跨界”作家,如将《全家福》改编成的话剧、将话剧《茶馆》改编成的电视剧均获得了广泛好评,请谈谈这两部戏的改编?
叶广芩:《茶馆》从辛亥革命写到新中国成立,《全家福》从新中国成立写到改革开放后,整个贯穿了100年的历史。可以说,改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也是一件有难度的工作。
关于话剧《全家福》,起先是应中央电视台之约,为央视写一部关于北京的剧本。写好剧本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郑万隆先生也非常喜欢,希望我能够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于是就有了小说《全家福》。2003年,小说被北京人艺看中,决定由我将它改编成话剧。
我觉得,小说写作是我个人的事,一支笔信手拈来,可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可是,剧本创作要适应舞台演出,还是有些难度的。后来我问了我丈夫的意见,他支持我接,我就接了。当时正是“非典”时期,我住进楼观台,白天的时间主要用来创作剧本,傍晚经常和楼观台的道长任法融在观中的小院里聊天、吃饭,饭后走一走,散散步。现在想起来,在这样的环境下以沉静的心态创作话剧,确实很难得。
要将三幕话剧《茶馆》铺演成30多集的电视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写小说和编剧本完全是操两种语言,但我觉得一个好小说家必定会成为一个好编剧。老舍先生是一个写小说的高手,是驾驭语言的大师。如果没有小说的根底,单纯靠编剧是达不到这种语言上的效果的。要赋予人物典型的性格,用不同的表现方式表现。在一部戏中不能有性格相似的人物出现,否则这部戏就显得很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彩,大家都出彩,戏就好看了。
记者:您是一位女作家,您觉得男作家和女作家的写作状态有什么不同? 叶广芩:现在男作家和女作家的差别越来越小了,就我个人来说,我在写作的时候,虽然是一个女作家,但是更多的时候处于一种中性的状态。如果单纯把我自己女性的角色放在最前边,一考虑到什么就女人怎么样,反而写不出东西,你不要考虑是男是女,写出来以后自然你女性的气味就会带出来的。这个我想,男作家他也不会刻意地去想男作家怎么样,男人女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有各自的角色,自然不自然地我们扮演着各样的角色。
叶广芩小传
叶广芩,北京市人,满族。1995年调入西安市文联创作研究室,从事专业创作。1999年任西安市文联副主席。2000年开始到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关注生态与动物保护,长期蹲点于秦岭腹地的厚畛子乡老县城村。现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家庭题材的小说《本是同根生》、《谁翻乐府凄凉曲》、《黄连厚朴》以及长篇小说《全家福》、《乾清门内》、《采桑子》、《青木川》等,日本题材的小说《日本故事》,纪实题材的《没有日记的罗敷河》、《琢玉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