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一只破烂的陶罐之中拿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塞到无双手中,“吃吧!不吃就没有力气。”
无双接过那东西,勉强笑道:“请问婆婆,这是哪里?婆婆又是什么人?”
老妇道:“这里是西凉境内,人人都叫我赖婆婆。”
无双怔了怔,她昏迷以前还在中山城外,现在居然已经到了西凉。燕国与西凉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差岂止千里之遥。她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赖婆婆摇了摇头:“来了就来了,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该走的时候就走了。就算现在不来,以后也会来的。”
无双呆了呆,心道这赖婆婆说话似乎纠缠不清,却又似高深莫测。她此时也摸不清赖婆婆的底细,便索性不问。低头看看手中黑糊糊的东西,实在不知如何下口。
她向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只见自己所处的地方即无梁也无柱,竟似在一个洞穴之中。她扶着墙壁站起身,向着洞口走去。见这洞是依山开凿的,离地颇有一段距离,洞下悬着摇晃不定的绳梯,想必洞中之人就是用绳梯出入。
山上的洞穴不止这一处,有些洞中也有人走动。不远之处,便是一座巨大的沙山,沙山之中横着一湾月牙般的泉水。那泉水极是清澈,映着蓝天白云,泉畔的树木,如同仙境般的美丽。
此地风势很大,狂风袭来,沙山便发出小儿啼哭般的声音。奇怪的是,那泉水虽然是在沙山之下,风却不将沙吹到泉中,反而将沙反吹上去,也便是因此,泉水才能清可见底。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见几个胡僧结伴行来,胯下的瘦马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似乎马上便要摔倒。
她心知是拓跋绍将她带来此处,但她再怎么也想不通拓跋绍为何要带她到这里来。赖婆婆道:“你若是吃饱了,就随我一起制作颜料吧!”
无双放下手中黑糊糊的东西,问道:“如何制作颜料?”
赖婆婆道:“山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石头,把它们收集起来,相同颜色的放在一起,然后将石头磨碎,加水就可以调成不同的颜料。”
无双问道:“调成颜料做什么?”
赖婆婆道:“在墙上画画,从西方来的和尚们说要在这里制作一千座佛像,画一千幅壁画,你是佛门弟子吧?”
赖婆婆也不等无双回答,自顾自说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佛门弟子。送你来的人说,你醒来以后,就要从早到晚的工作,一刻也不能休息。”
无双不由苦笑,心道拓跋绍仍然是小孩子脾气,难道他是怨恨她违背诺言,答应嫁给拓跋嗣而故意想出办法来折磨她?但这种折磨方法,也未免太孩子气了吧?
她也不再多问,背起洞中的一个破竹筐,依着赖婆婆的指示,向山上行去。此地风沙之大,她见所未见,只觉得走在外面,都像是要被风吹起来一般。她身上本穿的是绫罗绸缎,被那筐上竹枝一磨,肩上便磨破了几个小洞。
山上果然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彩石,无双一一捡起来,放入背后的竹筐。鸣沙山上的风声不断,如小儿啼哭般的声音便不断。时而能听到民夫拉起重物时喊号子的声音,也偶然会传来一两声和尚们诵经时的梵唱。
她自小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捡了半筐石块后,春葱般的十指便被磨破了,双腿也开始发软。到底是数日未进饮食,体力也大不如前。她浑不在意,咬紧牙关捡满一筐石块。只因她个性极是倔强,从不愿轻易服输,虽然从未做过这样低贱的工作,但想到既然别人能够做到,她也一样能够做到。
回到洞窟之中,赖婆婆教她如何将石块磨碎,再加入清水,制成不同的颜料。无双一一照做,她虽然觉得头晕眼花,却一点也不曾表示出来。
直到深夜,赖婆婆才终于停止工作,无双也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坐在枯草铺成的床铺上,回想到一天的工作,她只觉得哭笑不得。本来觉得拓跋绍的报复方式过于孩子气,现在才发现,让一个人不停的工作,果然是一种惩罚人的好方式。
接下来的几天,无双天未亮便起身,到了深夜才能休息。赖婆婆每天只给她一块黑糊糊的东西算是食物,那东西大概是一种薯类,极难下咽。但为了活下去,无双也勉强自己吃下去。
她知道无论多难吃的食物,却可以使人借此生存下去,若什么也不吃,很快便会脱力而死。
她本就极是轻盈,不过几天时间,益形消瘦,真似能乘风飞去一般。
忽一日,无双才背着竹筐在山上采集石块,见一队人吹吹打打地走了过来,抬着一顶红色的轿子。
那些人走到无双的面前便停下,为首的一个人道:“新娘子就是她了,上轿吧!”
无双呆了呆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让我上轿?”
那些人不由分说,强行将无双推上花轿,抬了轿便走。无双在轿内叫了几声,也无人理睬她,她想了想,心道难道又是拓跋绍的诡计吗?是要与他成亲不成?
轿子抬着走了半晌,才停了下来,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掀起轿帘,尖声叫道:“新娘子来了,快拜堂成亲吧!”
无双身不由己地被那妇人拉着进了一间茅草屋,但屋内的人却不是拓跋绍,而是一个满面油光的壮汉。
那壮汉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满脸憨笑,一见无双进来,更是心花怒放,笑得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无双皱眉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逼我成亲?”
那壮汉笑道:“娘子不认识我吗?我就是你的相公王屠户啊!”
无双苦笑道:“我是几时答应你成亲的?”
王屠户道:“答不答应都没有关系,该成亲的时候就要成亲!就算现在不成亲,将来也会成亲的。”
无双呆了呆,心道怎么这王屠户说话和赖婆婆那么像?她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强迫我与你成亲。”
王屠户笑道:“我哪里是强迫,你是心甘情愿的。”
周围的人一起哄笑起来,齐声道:“不错,你是心甘情愿的。”
无双又气又急,被那肥胖的中年妇人强压着和屠户拜了堂。中年妇人笑道:“礼成,送入洞房。”说罢便架着无双进入里间。
那屠户跟在无双的身后也走入里间,肥胖妇人脸上露出暧昧的微笑,大声道:“良辰美景,千万不要浪费,无关人等全都退下,夫妻和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众人笑嘻嘻地走出茅屋,特意将房门紧紧地关上。
无双见王屠户向着她走过来,脸上油光可鉴,她倒也不甚害怕,反觉得哭笑不得,心道我身为姚秦公主,落在此地,居然被迫与这样的人成亲,若是传了出去,岂非成了一大笑话。
王屠户直走到无双面前,深深一鞠道:“娘子,我们这就安寝吧!”
无双道:“谁是你的娘子,你快点出去,如果你敢动我,我保证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屠户笑道:“我们已经拜过堂成亲了,你自然就是我的娘子。洞房之夜,我怎么能够出去呢?出去让我睡到哪里去啊?会被乡里乡亲的笑话。”
他一边说一边居然就来解无双的衣带,无双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床边,再也无路可退。她虽然是羌人女子,对于贞操不似汉人女子般的看重,但这样的一个男人,却实在超出了她能够忍受的范围。
她用尽全力尖叫了一声,道:“你若是再过来,我就咬舌自尽。”
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镇定自若,还从未如此尖声大叫,一声叫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心道原来我也可以叫得这般大声。
王屠户笑道:“娘子如此美丽,就像是画上的仙女一样,千万不要说什么咬舌自尽的话,相公我一定会好好怜惜你的。”
无双叫道:“若是你怜惜我就马上出去。”
王屠户不仅不后退,反而一步逼到无双面前,“娘子休要大叫,叫得这般大声,让外面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太粗鲁了。”
他紧紧地抓住无双的身子,将无双强按在床上。
无双拼命挣扎,但她本来就力弱,又受了几天的折磨,再怎么也挣不脱王屠户的掌握。只见王屠户张着嘴向她脸上探来,一股臭气令人欲呕。
无双在心里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地想到流火,一想到流火,便不由得在心里咒骂,这该死的妖怪,可知道她正在此处受苦?
她此时已经放弃了挣扎,只觉得再挣扎不过使王屠户更加兴奋罢了。眼见王屠户的嘴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忽听王屠户大声惨叫,身子蓦然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压在无双的身上。
无双低呼了一声,被王屠户压得七荤八素。她使尽全力想要推开王屠户的身体,但那王屠户太过沉重,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无双只得从王屠户的身边一点一点的挤出来,直挤得她汗流浃背,才总算从王屠户的身下爬出。
回头看时,却见王屠户的背上插着一把剪刀,他居然已经被剪刀杀死了。
无双发了会呆,她刚才被王屠户挡住了视线,也不知谁在身后杀了他。虽然王屠户死了,解了她一时之危,但她心里却更加忐忑不安,心道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王屠户已死,只怕更加麻烦。
便像是印证她的疑虑一样,茅屋的门忽然被打开了,那肥胖妇人带着一群人冲入茅屋。
妇人一见到王屠户的尸体立刻大声尖叫:“不得了拉!杀人了,这个女人杀了她相公!”
身后的人群也一起叫了起来:“杀人了,这个女人杀人了。”
无双在心里叹了口气,一向以来都是她设下圈套让别人来钻,但最近的情况却刚好相反,在燕国之时她不慎落入了慕容熙的圈套,现在更加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可恨的是她明明知道是个圈套,却完全没有办法躲避。
她索性微微一笑道:“你们又要如何?”
她如此镇定,倒让那些乡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那妇人推了推身边两个年轻人道:“她是杀人凶手,还不把她绑起来?”
那两个年轻人恍然大悟般地说:“对!杀人凶手要绑起来,天亮的时候埋进沙地给王屠户偿命。”
无双苦笑:“有没有别的方式?我比较喜欢吊死、砍头或者腰斩之类快捷一点的杀人方法。”
肥胖妇人冷笑道:“你想死得快吗?告诉你,埋进沙地并非是活埋,而是将你的头露在外面,直到你干渴而死。身体好的人,总是要死个五六天,身体差的人,也能支持个三四天吧!”
§§§第十五节
无双听见秃鹰的叫声,抬起头,她便能看见三四只饥饿的秃鹰盯着她的贪婪目光。正如肥胖妇人所说的,她被活埋在沙地之中,只有头露在外面。
黄沙温柔地触摸着她的身体,像是多年前诞生生命的大海。然而她也同样感觉到身体里的水分正在无情地流逝,从秃鹰的眼神之中,她也同样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随着消逝的水分逝去。
她难免微笑了起来,以往的日子,因为中了曼陀罗之毒,总是设想着会因为毒发而死。如今她似已经等不到毒发的那一天了。
一只沙漠上才会有的毒蝎小心翼翼地绕过她的身体,在经过她的面前之时,那毒蝎停了下来,认真的观察着她的容貌,她便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只毒蝎。曾有一度,蝎子竖起了它尖尖的长尾,却不知又被什么打动了,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向着黄沙深处钻去。
无双眼前逐渐发白,周围黄沙似也慢慢变成了雪白的积雪。她知道当眼前出现幻象之时,她便已经距死不远。
然后她看见一双脚停在她的面前。那是一双穿着薄底官靴的脚,靴上绣着双龙抢珠的花纹。她看见来人低垂的长衫下摆,衣服是阳光一映就闪闪发光的江南名缎,她亦看不清楚颜色,只看到衣袂上一个如同梅花般的印记。
梅花不是普通的梅花,周围发散着橘红色的火光,又是一朵火中之花。
虽然疲倦到全无力气,她仍然勉强自己抬起头,她看见拓跋绍苍白憔悴的脸。那年轻的面容上带着的绝望之色使她哑然失笑,然而她连笑一下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是略微牵了牵嘴角。
“你后悔了吗?”拓跋绍问道。
后悔?后悔什么?无双想问,但她的喉咙干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不该食言,你答应过我不会嫁给我哥哥,可是你又答应了他的亲事。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应该后悔了吧?”
后悔?无双心里有些茫然,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会做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有时是被迫无奈,有时不过是因为种种诱惑而无法遵守曾经许下的诺言罢了。那么她是否该后悔呢?
她摇了摇头,许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后悔的,当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默默地承受,就算是后悔,再来一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你仍然不后悔吗?只要你点一点头,我就会带你离开这里。离开这可怕的沙漠。你不想回到秦国吗?你不思念长安吗?长安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现在这个时节,渭河畔应该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了吧!听说皇宫中的人们会泛舟河上,看随风而逝的花,随潮而涨的月,听坊间最新流行的小曲,如同汉人一般地做上一两篇诗文。你一点都不怀念你的父兄吗?只要你点一点头,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无双又忍不住笑了,如同拓跋绍这般的人,居然会以亲情来感化她,于她也是始料未及的。在记忆之中,拓跋绍最缺少的就是亲情,最渴望的也是亲情。她相信他虽然这样说,却并不能真的明白怀念亲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勉强自己开口,因为喉咙干哑,发出的声音也不似往常,“你还是那么痛恨你的哥哥吗?”
拓跋绍一怔,恨吗?有些恨是深入骨髓的,随着一个人的日常起居而存在,因着一个人的呼吸而渐入血液,最终与生命密不可分。
每个人存在都有着不同的意义,有人是因爱而存在,有人是因负责而存在,有人则是因恨而存在。他已经死过一次,生命于他来说应该是全新的起点,一切都是重新开始的,但他却仍然没有办法摆脱前生的恨,无休止的恨。
他默然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无双微笑道:“当有一天,你能够坦然地告诉我,你不再恨你哥哥,也许我就会点头了。”
拓跋绍的心里也不由得一片茫然,不恨拓跋嗣?可能吗?过去的十几年时光里,就是在不断的仇恨中长大的,恨已经如同空气充满世间一般包裹着他,能摆脱吗?
“我只要你现在点头,只要你点一点头承认你后悔了,我就救你出来。你可知道你再也支持不住,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死在沙里。”
无双摇了摇头,“你要我承认后悔,你就一定要先告诉我你不再恨你哥哥,如果你能办到,我也能办到。”
两人相顾默然,一个在沙上,一个在沙中,沙山一如既往地发出小儿啼哭般的声音,月牙泉的水也一如既往的清澈如昔。这种僵持因沙漠的气候而变得更加僵硬,谁也不愿先退让一步,柔弱一如无双,却顽强如同山顶最坚硬的岩石。
日正当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无双额上已经没有汗,因为她身体里也再没有多余的水分可以被蒸发出来。血管之中黏稠的鲜血,每一寸缓慢的流动都成为最可怕的酷刑,眼前的一切皆是银白色的,奇异的是,她不再觉得炎热,反而有一丝微微的寒意。
她想到遥远的北方,天地之间皆是冰雪的极北之地,她从未到过那里,但她却莫名其妙的想到了。想到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了寒冷,连迎面而来的热风也似成了刺骨的寒风。
流火,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就要死了?
发丝轻轻地牵动了一下,头发曾被从中剪断,为了串起那一串菩提珠。她感觉到两人的联系,就算是身隔万里之外,仍然因着她剪断的头发而联系在一起。
她忽然觉得心安,她想他是能感觉到她的,如同她能够感觉到他一样。
轻轻吐出一口气,无论生死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的灵魂同步地存在于这个世间,就算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宇宙毁灭之时,也无法斩断你我之间的联系。
看着无双脸上的神情逐渐坦然,拓跋绍只觉得心如刀割,她的心中,到底还是有另外一个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