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他大睁着双眼,注视着天空,一任雪花落入眼中,化做雪水,从眼角流出。
但他知道他并没有哭泣,他也知道摩登伽女同样没有哭泣。
或者已经心伤欲死了吧!伤心到了极致就不会再有眼泪。他知他的命运已经与摩登伽女系在了一起,只因他们两人的心中都有那一个阴影的存在。
提婆达多,若是世上没有你,也许就不会如此伤心吧!
§§§第十三节
摩登伽女进入了摩竭陀国的王宫,每个宫人看见她,脸上都现出古怪的神情。阿阇世的父亲频毗娑罗王甚至连见都不愿见她,他认为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做了一件使整个王室蒙羞的事情。
为了这个原因,他许多天都不接见阿阇世的朝觐。他想他应该好好地反省一下,世间有如此多的美丽女子,他为何一定要选一个不洁的女人?他不能想象背着恶名的女子如何成为未来的皇后,只要阿阇世在位的一日,这都将是别国耻笑的话题。
他开始重新考虑世子的人选,本来阿阇世是众望所归,但现在大多数的贵族都对他感到失望。
作为一个王子,如果一生都不曾犯任何过错,即便他是碌碌无为,也同样是令人尊敬的。但很可能他只犯了一个错误,他所辛苦建立的名声便都毁于一旦。
他的子女太多,作为一个父亲,他的爱都已经消磨干净,他更多的是考虑这个王国及他的名誉。一个儿子不行,就再换一个,他有十五个儿子,总会有合适的人选。
对于提婆达多他也同样心存恶感,一个修行的人,却会惹来这样的绯闻,谁还能相信他的纯洁?就算他口绽莲花,神通广大又如何?修行之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洁净吗?
他甚至开始考虑收回曼陀罗精舍的那块地另做他用,将这个不洁的和尚赶出王舍城。
然而他亦知这位修行者,虽然来的时间并不长,却已经吸引了许多信徒。他与竹林精舍的觉者分庭抗礼,总是或有意或无意地与觉者对立。
他们提出许多不同的观点和看法,相对于比较中庸平和的悉达,提婆达多有些过于偏激。或者正是这种偏激的见解加上他美丽而洁净的外表,使他有着一种邪恶的蛊惑力,吸引着大批信徒如痴如狂地迷恋上他。
这也同样使国王深感不安,他需要一位国师,一位精神上的引导者,却并非是如同恶魔一般在精神上操纵着大批民众的人。他担心有朝一日,人们更加尊重提婆达多,却不将国王放在眼中。
他决定微服私访,亲自去见一见提婆达多,然后再设想一个对付他的策略。
他并不知道当他决定独自离宫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是一个月圆的夜晚,频毗沙罗王在离开王宫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他看见诡异的红色月亮。
这使他心惊胆战,他记得古老相传的吠陀中曾提到,当天空出现红色月亮之时,便会有新的圣主出现。
新的圣主,会是谁呢?
提婆达多还是悉达?
只有他们两人才有资格被称为新的圣主。
但红色的月亮同样代表着不祥与杀戮,那是鲜血的颜色,人间会因此而尸横遍野。
他只带了一名侍卫,在进入曼陀罗精舍的时候命那名侍卫在外面等候。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危险,他现在不过是以一名普通的长者身份出现。
一个洁净的修行者又怎会对付一名普通的老人?
他闻到满院的曼陀罗花香,惊奇的发现,虽然已经是隆冬,刚刚降下大雪,但白色的曼陀罗花仍然在大雪之中怒放。
他的心里不由产生一丝敬意,这便是神迹吗?或者这个人就是传说之中,等待了千年才出现的圣主。
他进入精舍,看见提婆达多盘膝趺坐。他仍然穿着一袭洁白的修行服,漆黑的长发不加收束地飘散着。这便是他与悉达的不同之处,悉达总是四处传道,身上的衣服经常肮脏不堪。但悉达却全不介意,对于身外之物,他从来不曾介意过。可是提婆达多无论何时出现,总是白衣胜雪,衣袂翩然。或者对于一个修行的人来说,他是过于洁净了。洁净并非是体现在外表之上,而应该体现在心灵上。
国王傲慢地在提婆达多面前坐了下来,并未双手合十行礼。他首先提出自己的问题:“听说先生已经觉悟了,与竹林精舍的那一位相比,你们谁更加领会到世界的真谛?”
提婆达多淡然一笑:“领悟是不分深浅的,何况对于国王来说,这个世界的真谛如何,并没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国王不过是需要一个能够说服民众相信您的人。那些被征服的土地,不同国度的人们,为了使他们都臣服于摩竭陀国,以大道来教化他们,不正是您所要求的吗?”
频毗婆罗王怔了怔:“你知道我是谁?”
提婆达多悠然道:“虽然我从未见过国王,而王也特意穿上平民的衣饰,但君临天下的气度却是无法掩饰的。到过这里的人有千千万万,除了阿阇世王子以外,我只在王的身上看到这种霸气。”
频毗婆罗沉吟道:“你也认为阿阇世是合适的继承人吗?你和他共用了同一个女人,这对于一个修行的人来说,是多么可笑的丑闻。你仍然有资格说自己洁净吗?一个不洁的修行人,是会被愤怒的人们用石块投掷而死的。”
提婆达多仍然淡淡地微笑道:“国王是以世俗人的眼光来看待我,肉身的不洁并不足以说明精神的不洁。何况国王甚至不曾仔细看过那名女子,她并非是普通的女人。她成为阿阇世的妻子,只会对摩竭陀国有益处罢了。”
频毗婆罗默然,他确实连见都不曾见过摩登伽女,只听闻她是一位婆罗门长者的养女。或者他是过于偏见,那名女子,也许真有不同一般之处。
他终于双手合十行礼,转身离去。
提婆达多看着他走出精舍,便如同看着他正在走向坟墓。
窗外红色的月亮空前明亮,整个大地都披上了妖异的红光。是不祥之兆,也是圣主降临之兆。为何世间的命运都是如此设计的?人间必须经过杀戮和流血以后,才会有短暂的平和。
频毗婆罗王在曼陀罗花园中停留了一下,他欣赏着大雪中的白色曼陀罗,对于阿阇世是否能够继承王位这件事情迟疑不定。
他也同样对于提婆达多感觉到困惑不安,短暂的见面使他更加感觉到危机,这个男人过于完美,太完美的人或是事都使他感觉到威胁。
看来这些曼陀罗花开得太好了,也许应该放一把火将她们都烧光。
他这样想着时,便伸手折下了一只曼陀罗花,他感觉到花香使他有些心眩神迷,可怕的花香,连他这样意志坚定的人都无法抵抗。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绿衣的女子。
他吃了一惊,不由后退了一步。
但他很快便看清女子的面容,那是一个美丽得如同曼陀罗花般的女人。
他虽然老了,但却仍然喜欢美丽的女子,他不由放下了戒心,仔细地欣赏着女子罕见的美丽容颜。
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也许应该把她带进宫去。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想到是否这个女子深夜与提婆达多私会,这个修行者果然一点也不洁净。
女子微微一笑,国王敏锐地感觉到她眼中刀锋般的杀机,他有些愕然,也同样有些困惑,那真是杀机吗?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怎会带着这般可怕的杀意?“国王不认识我吗?这也难怪,我进宫这些日子,国王连见都不愿见我一面。”
频毗娑罗一怔,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女人是谁,他的脸上立刻便现出怒容:“原来你就是摩登伽女!”
摩登伽女微笑道:“国王现在才知道,可惜有些太晚了,其实国王应该早点见我,那你也许便不会死。”
国王一惊,正想大声叫喊外面的侍卫,但他立刻感觉到心口一凉,他吃惊地低下头,看见女子的手中握着一把极精致的小剑,那剑准确地插入他的心口之中。
国王张大了嘴,却再也叫不出声音,他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摩登伽女的衣袖。摩登伽女脸上现出一丝冷笑,幽幽地道:“你不会想到居然会死在自己的儿媳妇之手吧?”
她用力推开国王,被国王抓着的衣袖却被撕了下来。她并不介意,低头看着倒在雪地里的国王,自语道:“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包括一名女子。”她不知是说给死去的国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忽然感觉到寒意,抬起头,便看见提婆达多站在精舍的门口,安静地注视着她。
四目相投,两人皆默然不语。
半晌,摩登伽女忽然尖声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你所迫。我只不过杀了一个人,杀人又有什么不对?若我不杀他,他便会杀你。”
提婆达多冷笑道:“你杀人真是为了我吗?只怕是为了自己的欲望。”
欲望?我有什么欲望?我本来只想做你的妻子,平平静静度过这一生。但你却比你的哥哥更加过分。他至少还娶了姐姐,并令她生下儿子,你却令我在选婿大会上丢尽颜面。从此后,我的生命中只剩下对你的仇恨,或者那只是因为我太爱你的原因。你可知我现在的欲望是什么?我只有一个欲望,那便是亲手毁灭你,毁灭你所创造的一切,甚至毁灭你要报仇的愿望。
因为恨,这生命对于我已经全无意义,我余下的生命再无欢乐可言,只为了一个目的而存在,那便是毁灭你!
她亦露出冷笑:“我很快就要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后,而且这个国家还会继续扩张下去。这不也同样是你所期望的吗?你不想要将你的大道传遍天下?或者这只是你欺骗阿阇世的一个借口,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打击悉达罢了。”
提婆达多默然,他看见摩登伽女绝望的神情,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歉意,只因他的绝望,他的痛苦,他便将绝望和痛苦也同样加在深爱他的人身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以后杀人的时候,不要穿绿色的衣服。”
他们听见脚步声时,阿阇世已经进入曼陀罗花园,三人面面相觑,踌躇不定。这是一个尴尬的局面,谁都不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半晌,阿阇世才终于说,“夜深了,你该回宫了。”
摩登伽女垂下头,轻施一礼,如同一个最有教养的宫廷贵妇,优雅地离开花园。她茫然地走在雪地上,头上是血红的圆月。她感觉到脸上有些潮湿,她狠狠地摸了一把,是泪水吗?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流泪。
那个男人,无论怎样用力地恨他,怎样想要同他一起毁灭,心里却仍然感觉到可怕的伤痛。若是可以,她只愿来世再也不懂的感情,再也不会爱上男人。她只愿君临天下,使所有的男子都臣服于自己的裙下。
§§§第十四节
阿阇世在雪地里坐了下来,正正地坐在他父亲的尸体前面。他看见他父亲手中握着的那一块绿色的衣袂,但他却故意视而不见。
“是你杀了他吗?”
“或者是,或者不是,又有什么区别。”提婆达多也同样在雪地里坐了下来,他只觉得身心俱疲。恨一个人是要用尽全力的,甚至比爱一个人更加辛苦。
阿阇世手中抱着一个圆圆的泥坛,他此时才忽然想了起来,“这是从东方来的商人带来的美酒,听说喝了便可以忘记所有的不快。”
他拍开封泥,率先喝了一口,将手中的酒坛递给提婆达多。提婆达多亦喝了一口,再将酒坛还给阿阇世。两人便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将一坛酒喝光。他们的酒量都不好,因为这种奇异的液体十分罕有,并非是金钱可以得到的。
两人都有些微熏,阿阇世率性在雪地上躺了下来,身边躺着他父亲的尸体。他一躺下便无可避免地看到天上的红色月亮,他喃喃自语道:“你会是那个圣主吗?”
提婆达多默然,他会吗?他知道他不是,若圣主真的已经降临,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他。
“其实你与我都很清楚,悉达才是真正的觉者,可是我却不甘心。我总认为只有你才配成为圣主,只有你才可以君临这个天下。” 阿阇世喃喃地道。
提婆达多莞尔一笑,“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宿命。或者我的宿命就是为了成就传说中的圣主,而你的宿命则是为了成就我。”
若是可以,我真愿七年前我不曾离开过王舍城,我便不会见到你,那么一切都将会不同。但或者这种假设是绝不可能存在的,命运早安排好你我的足迹。我们必然会在七年前那个曼陀罗盛开的季节相遇,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落入命运的圈套之中。
“告诉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提婆达多沉吟,低声道:“我只望我能够拥有使死去的人复活的神通,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也同样是最大的心愿。”
使死去的人复活!阿阇世默默在心中念诵,此生他是无法做到这一点。若有来生,他会倾尽全力,让自己学会使死者复活的神通。他记住了提婆达多的愿望,只觉得这也将是自己的愿望。
“我该怎么办?父亲死了,我该如何面对朝中的大臣和我的兄弟姐妹?”
提婆达多淡然一笑,“其实很简单,你已经有了答案。”
阿阇世喃喃道:“你也赞成吗?”
提婆达多道:“那不正是你的决定吗?我赞成与否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命运已经决定好了一切。”
命运!你我只是被命运所操纵的傀儡,或哭或笑,一举一动,都有无形的线在身后牵引。到底为何要活在这个世上?你说是为了寻找命运,其实根本不必去找,因为命运无时不在,就算想要逃脱,亦是无处可逃?又何必再去寻找?
当天夜里,王子阿阇世回到摩竭陀国王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宫廷政变在一夜之间便全部完成,他是一个强有力的王子,早已经掌握实权。
王舍城忽然变得风声鹤唳,许多乌鸦在王宫上空徘徊,它们是被浓重的血腥气吸引过来的。它们看见一具具被密密包裹的尸体悄然运出王宫,它们在天上追随着这个神秘的运尸队伍,最后在城外的乱葬岗到达了终点。
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贵族,死后被随意地曝尸荒野,甚至不曾举行传统的火葬仪式。乌鸦们觉得很庆幸,它们并不喜欢这个国度所流行的火葬仪式,这使它们找不到食物果腹。但这一次,却忽然有了如此之多的死尸。
它们在乱葬岗上聚集成群,撕咬着那些上等丝绸包裹着的身体。多么肥美的尸体啊!贵族的肉体果然是与平民不同的,肉质艳美异常。
与此同时,摩登伽女同样展现了她超凡脱俗的政治才能。她以王子妃的名义将朝中重要大臣的妻子儿女都请入王宫,然后便将他们软禁在宫中。等到那些大臣憣然觉悟时,一切都已经尽在阿阇世王子的掌控之下。
王子的登基势在必行,人们窃窃私语,一个弑父的国王,将会带来怎样的一个朝代?但新君如此强横,还有谁敢对他的暴行提出异议呢?
朝臣皆缄默不言,人民也只敢私下议论,唯有一个人,公然反对新君。
他每日在王宫前静坐,要求新君忏悔他犯下的罪行。他从早到晚地坐在王宫前面的方场上,风雨无阻。他身上穿着的僧衣很快就被泥水染污,但他全不介意。他亦不觉得恐惧,这世间本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令他恐惧的。
每天阿阇世都会派人去王宫的门前看上一眼,侍者总是带回同样的答案:“悉达仍然不愿离开,他要求国王向亡父忏悔。”
阿阇世总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或者提婆达多说得对,他在这世间的命运就是为了成就提婆达多,而提婆达多在这世间的命运就是为了成就悉达。既然如此,那就让悉达坐更长的时间,让人们更加景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