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呈淡淡地应付着,于这一桌人,他像个局外人。他也不是不放松,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去跟这些人说什么。他心里的话是不能在这里说出来的。况且,他心里也确有满心的不舒服。他不明白,为什么表姐雪青什么都想要,而且什么都能要到。你赚到大钱了,你享受荣华富贵了,你成为权贵名流了,你在这城里呼风唤雨了,这些也罢,你怎么连属于他禾呈这种书生的教授位置也不放过呢?博导是什么角色?他需要什么文凭和水平?他得有怎样的科研成就?你雪青一个高中生,无非钻体制的空子赚了大钱,你怎么就可以跻身博导的队列呢?
而禾呈攻读多年,刻苦地做了多少学问,做到退休都还没有博导资格,甚至教授职称还是老婆以死要挟才得到,眼下,他的连大学校门都没进过的表姐雪青却轻易就博导了。
这天的夜晚,禾呈没有睡着,这种睡不着的缘由他找不到。躺在床上,心里似乎乱七八糟,无数念头窜来窜去,像飞蚊一样飞舞无绪,却一个也抓它不着。类似状况,似乎只在文革期间有过。禾呈一向是随遇而安者。如果有世道的拳头朝他伸去,他所做的只是退缩,拳头伸多远,他便退多远,一直退到他认为拳头够不着的地方。他的幸运在于退到了墙角,拳头就果然没有再挥过来。这样,他便安然地呆在这个角落里。平静地看书,间或做做学问。那样的时候,倒也并非学问还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学问。把自己从茫然失措中解脱出来的最好办法,就是走进魏晋的历史。去东林寺跟和尚慧远谈谈轮回,或到金鸡峰找道士陆静修探究简寂,再或寻得陶渊明乡下,听他吟诗以及被他叱一声:我醉欲眠君且去。禾呈都是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得以静心。倘有一晚他睡不着,这件事就应该有点大了。
夜半三更,月明星稀,禾呈想得最多也最不解的就是:为什么他这辈子踏踏实实做学问,认认真真教学生,却从未得到过尊重。而表姐雪青既无文凭,又不学无术,全靠交际,却能如鱼得水。甚至还被学校高薪聘请为博导。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先前还觉得她就算有钱又算什么?她永远都没有教授学者得人尊重。现在却在突然之间发现,人们,甚至校长尊重的人都是她,轻视的却是自以为有崇高地位的自己。自己学富五车,有本事仿佛没本事一样,雪青八面玲珑,却成了最有本事的人。莫非真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禾呈的老婆自然也是相当的愤怒。回家来便直截了当地骂了半天娘,生生是一口气硬咽不下去。嘴里反复叨着,凭什么?这老妖精凭什么?但咽不下也得咽,她不过一个退了休且无人搭理的白发老太太。这一晚,禾呈的老婆也没有睡好。早起一看禾呈的脸色,发现受伤更重的原来是禾呈。禾呈一生看重什么,何处最为脆弱,她了然于心。禾呈看重的,也是她所看重,而禾呈脆弱的,却不是她的软肋。她不由对禾呈多出几分担心,立马打电话叫惟妙回来一趟。
惟妙赶回家里,获悉此事根由,便用一种平淡的口气对禾呈说,这世上有无数诱人的东西摆在那里,有人要这,有人要那。难道表姨所要也是爸爸的所要?
禾呈心里轰了一下,胸中块垒,瞬间破碎。他想,就是了。他这辈子跟表姐雪青所要的东西都不曾一样。到老没跟她同道,难道还想不开?想罢有点惭愧。心道自己其实也并非忌妒表姐雪青,只是有些悲凉这世道。如此而已。
惟妙不知禾呈心事,继续说,连表姨都想要的东西,爸爸应该不屑才是。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爸爸我印象你是这种人。禾呈便释然,说你妈当回事了,其实没什么事。过眼烟云,不足谈不足谈。
禾呈又复归淡然。毕竟郁闷牢骚烦恼诸如此类,于他都没有意义。表姐雪青所得这些,其愉悦程度,也抵不过看孙子捣蛋陪孙女撒娇。
表姐雪青却在三天后来到禾呈家。她坐的是经管学院院长的小车。她自己的车空着,跟在那小车之后。经管学院院长当着禾呈的面,哈腰点头地跟她握手别去,留下表姐雪青在这里走亲戚。
此刻的禾呈家里,正坐着马教授。
马教授是来发脾气的。中文系一青年教授,几乎每节课都要爆粗口。其粗口直指生殖器。马教授得知此况,便去院长处投诉。马教授说,怎么能在课堂上爆粗口呢?一个大学教授,还讲不讲文明。叫下面坐着的女学生怎么听讲?院长非但不重视,反倒劝他说,算啦,这年代都这样。电影明星电视台主持人不论男女,大多也说下流话,报纸标题都带脏字哩。这是他们的个性。马教授不服,当面去指正那位青年教授,青年教授满脸带笑,说我们不就是活在一个肮脏的时代吗?加我一个,也干净不了。让它脏透了,或许会有人想起来打扫。
马教授对禾呈说,这这这,这都是些什么话?禾呈说,我也不明白呀。
两人正说时,表姐雪青娉婷而来。禾呈忙介绍马教授与之相识。马教授面带怒气,握手时也没有缓冲。表姐雪青便笑道,我来了马教授不高兴?
禾呈忙说,不不不。然后把马教授先前一番话说给表姐雪青听。马教授不等表姐雪青开口,便又继续自己刚才的话题。马教授说,这叫什么个性?耍个性的话回家耍呀,对老婆对朋友都可以,怎么能在课堂上耍个性?要耍你也耍得雅一点呀艺术一点呀有智商含量对不对?耍得这么粗痞,跟街骂有什么差别?算什么大学教授?
马教授一通激烈,倒让表姐雪青在一边朗声笑起,笑完说,你们这些教授呀,一辈子都不肯变。这世道是变化的,你们怎么总也不明白呢?马教授毫不示弱,回辩道,看朝哪方面变。如果是朝毁灭方向去变呢?
表姐雪青抬手到胸前,作十分之优雅态说,实事求是地讲,这世界还真是朝着毁灭方向在变。但毁灭的过程很长呀,现在离毁灭的底部远着哩。等落到底了,你我的骨头都打鼓了,毁不毁灭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个毁灭在中途减了速呢?那时怕连你所有亲人都已出了五服,你们何苦替那些不相干的人操心?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定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时代和人,他们彼此相互欣赏,不就够了?我们都老了,一边看看就行啦。不用管他们的事,更不用跟他们生气。像马教授所说那位爆粗口的年轻教授,很可能他的学生特别愿意听他爆粗口哩。他们会觉得男人脱口而出说脏话是性感的象征。换一个文雅而不爆粗的,没准他们根本不想听讲。为什么呢?他们是一个时代的人,并且他们都是同类。
禾呈和马教授一时间都听傻了。马教授说,这这这……他这了半天没这出后面的话来。便转头对禾呈说,这就是经管学院新聘的博导?学校真是疯了!说罢,也没对表姐雪青打声招呼,便掉头而去。
禾呈有些不好意思,忙对表姐雪青说,他就是这样的个性。表姐雪青依然一脸笑容,说老派教授的个性是耍傲慢,新派教授的个性是爆粗口。叫我看,文明程度也是旗鼓相当呀。
禾呈的老婆听清了表姐雪青的每一个字。她这回才明白,这位她一直看不上眼的表姐原来眼光有毒,看事情看得是这样通透。而禾呈和马教授这些读书读僵化的老东西早已过时,实在不配评价这时代这社会如何如何。她心里高兴起来,忙不迭地起身为表姐雪青续茶。她的脸上洋溢起热情,这是表姐雪青很少见到的表情。表姐雪青说,弟妹想必会赞同我的说法。因为弟妹没有读这么多的死书。禾呈老婆说,是是是,我觉得你说得非常对。
禾呈的老婆主动留下表姐雪青吃饭。表姐雪青又让他的司机去酒店买了几份精致的大菜,有鲍鱼和雪花牛肉什么的。笑着说都是亲戚,别介意我叫菜,主要是怕弟妹累着了。禾呈自小听由她指挥惯了,自然也懒得在乎,吃就是了。这天的菜比那晚学校的宴请好吃得太多。禾呈觉得,他是真的把曾经困扰他一夜睡不着觉的事放下了。
像年轻时一样,走之前,表姐雪青又给禾呈以赠言。她说,你没有拿到博导,是你人太老实。而这个时代根本不是让老实人好好活下去的时代。所以,人不能跟时代拧着干,要跟它合作,要顺着它的水流走。它在弯曲,你却偏走直线,这怎么能走顺?你可能不赞同我的说法。当然,时代可能改变不了你,但它能淘汰你贱看你无视你。就这么简单。你要跟惟妙说,让他不能像你这样过一辈子。
禾呈和他老婆都觉得表姐雪青的话诚恳在理,果然在惟妙回家时,把这番话转述给他。惟妙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这样的一辈子有什么不好?表姨这辈子又好在了哪里?钱多?还是那句话,你想要的和表姨想要的,是一样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