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基督教”对启蒙持否定态度,并把康德哲学看成人类的灾难,但是他的个体得救的思想恰恰是以启蒙主义为前提的。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悖论,也是其学说的关键。虽然他闭口不谈殖民主义和基督教关系,只谈欧洲内部的问题:奥斯维辛集中营对基督神学的挑战,但是,他显然必须处理基督教和政治的关系。虽然他否决了政治神学和革命神学的取向,而转向个体的神学,——一种自由主义和神学的结合而构成的所谓文化神学论,但问题是,自由主义的神学理论不就是现代性的理论之一种吗?如果没有历史上基督教和西方中心主义的合谋、扩张与征服,今天的基督教神学开拓个体自由主义的神学新路的动机何在?刘小枫先生说基督教具有非政治性的政治性:“个体性的基督认信是相当政治性的:不理会政治权力的政治性”,●107◆因为一切政治的正义性或道德的理想主义都无法让个体偶在得救。所以,个体神学也就站在了一切政治理论的对面,换句话说,这些政治理论恰恰是其个体神学存在的前提。这样的个体神学是极具有“现代性”的,这本不难理解,问题只在于,这样一个现代意识的神学思想为什么却立志要成为人类历史的仲裁者呢?
刘小枫先生说,“复活的耶酥同世人走的路,就是世界的历史。在这历史中,世人——甚至信仰他的教会中人——不认得他。人类过去的历史如此,我们时代的情形同样如此。”●108◆所以,我们需要重新在“耶酥与我”的关系中与耶酥建立个体性的关系,历史上各民族的基督教(大公教、东正教、新教)不过是耶酥象征的马赛克式画像的一块碎片。如此看来,基督神学的历史哲学三阶段:圣父开始拯救世界、圣子继续拯救世界、圣灵完成最后的拯救,——的确很像黑格尔辩证法的精神发展过程,它是线性的、进化的,也是末世论的:最后的王国开启的将是作为自由的爱。而“‘未来’的含义不是历史的。”●109◆
刘小枫先生的整个工作就是把西方的基督教神学进行了如此这般的消毒、漂白、剜腐的工作,使之“去政治化”,“去西方化”,“去历史化”,这样的基督教义才是普世意义上的末世论,从而才有可能被奉为“惟一”的拯救。这样的立场其实是内在于西方中心主义的,这恰恰是德里达作为一个西方思想家所焦虑和批判的。这正是为什么刘小枫先生的神学思想里丝毫没有勒维纳斯的位置,对于德里达的思想也从来没有正面呼应过,而是在不同的地方予以否决:
“自以为得了尼采真传的后现代思想——即便致力于解释古典传统的德里达,实际上已经与尼采的苦心孤诣背道而驰”。●110◆
“后现代的现代性批判是激进的,耶稣会的现代性批判是保守的,岂可同日而语?”●111◆
这些评判,不是曲解,就是有意误读。对于勒维纳斯和德里达来说,问题从来不在于是否需要拯救,而在于为什么基督教是唯一的拯救?这样的信仰专制主义正是德里达和勒维纳斯所警惕和和力图破除的,也正是他们对西方中心主义批判的要旨。正是在这惟一的拯救之下,我们看到的是刘小枫先生“以上帝为匕首”,“遇人杀人”、“遇祖杀祖”、“遇佛杀佛”(网上评论)的文化理论,这就是为了获得“拯救”的代价抑或目的?这种极端激进的文化虚无主义却以反虚无主义为使命!这其实并不奇怪,因为这正是西方中心主义的内部逻辑;而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并非势不二立,却是可以轻易地互相转换。对于一个致力于推动中国之“大道”破裂的学说来说,它所包含的“革命”与暴力的因素是如此明显,总是让人无法不联想到中国近现代历史过程中“大道”破裂所经历的一系列血雨腥风,虽然刘小枫先生说那不是真正的基督教精神,但是“真正”的“文化基督教”如何让中国文化获得非暴力的“洗礼”并非自明。结合了自由主义理论的基督教神学本身并无法获得这样的承诺,因为自由主义理论的出世就是伴随着革命和暴力的。
刘小枫先生的神学思想,让我们看到的是,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批判不仅仅属于西方人,更应该成为我们的自我批判,——特别是对八十年代以来“思想解放”的“新启蒙”思潮的自我批判。
五,“敌基督”、革命与末世论
德里达使我们明白,任何神学和末世论都和政治议题紧密相关。这也是为什么刘小枫先生的基督教神学总是往前看,而不能往后看,因为后面属于黑暗和阴影,属于恶,属于“敌基督”,——“专制政体、国家教会、民族德性都是敌基督的诱惑。”●112◆按照梅烈日柯夫斯基的说法,现代世俗的神圣革命:从法国大革命到俄国大革命,都是加尔文清教的结果,加尔文是卢梭的老师,卢梭是罗伯斯庇尔的老师,罗伯斯庇尔是列宁的老师,——这里,而刘小枫先生想说而没说的是:列宁是毛泽东的老师。现代文明作为宗教改革的产物,就这样背离了基督教福音的原则,陷入敌基督的宗教虚无。所以拯救之路就在于:用自由主义神学去替换现代式神权,——普遍的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原则;用“个体”的神圣性去替代“人民”主权的专制。
对于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来说,刘小枫先生的理论似乎是一个归谬法,他们还来不及欢呼共同拥有一个“反革命”的前提,就发现刘小枫先生将之进行到底的结论已经超出了他们可以接受的底线。因为他将“实证的”自由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和无政府主义都归为“人民主权”的专制,“人民”不过是魔鬼的替身,——以这样极端的反民主理论开道,为的是“圣灵之国”的降临。而个体认信的“在体普遍性”也不属于此岸世界的“文化公共性”,因为后者仍然属于把得救寄托在现实政治理想和道德律法之中,而这些都属于敌基督的幻影。这样,他盗取了自由主义的核心,却阉割了自由主义的民主意义,——在神主那里,自然是没有“民主”的位置的。因此,这个理论关注不是现实的不公正,而是相反,——与德里达和勒维纳斯相反。它是以这样的承认为前提的:
“由于迄今没有、在可以想见的将来也不会有任何制度能绝对地分配财富,个体地经受的损害、剥夺和不义,不可能绝然根除。超世宗教通过超越的彼岸和景观,为现世的属于人类的不安提供了安心立身的处所,通过超世身份获得的福乐弥补现实身份的受损。由此引导出的伦理不仅可以一定程度地缓解、平衡社会冲突,也可以降低公共生活秩序中强制性合作的程度。”●113◆
所以,基督教神学是未来的历史学,是正在来临的神灵之国:现世将阳光普照,不再有黑夜,“未来的将在是圣灵之国的即临、基督再来的神而人,而不是人类历史中随超人去往的人而神”。●114◆因此,西方的同一性不再是(理性)本体论的,而是末世论的同一性,据说这是人类惟一的希望:
“希望如果是依于人的或历史的设定,就不叫希望,从这种已在—尚未存在的本体论同一性中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希望,只有从已在—复活的末世论同一性中才能产生被称之为希望的要素,因为十分明显的是,在前一种同一性中,并不存在真实的实质性的差异,同一性只是一种貌似的同一性而已。死与复活、旧与新的差异不可能在本体论、历史论中找到,而只能在末世论中找到。因而,希望最终只能建立在末世的复活信仰之上,否则,希望只会一再重陷绝望,人类也就没有指望打破希望-绝望的恶性循环。”●115◆
如此看来,本雅明的天使一定是属于异教徒的,因为他的天使总是面朝着过去,面对那些在上帝的名义下由尸体堆砌成的历史。
“黑格尔、马克思、尼采、索洛夫斯基的历史哲学或历史神学不都是在凭着世人对于罪、对于义、对于上帝审判的观念匆匆赶去自己以为的人类问题获得终极解决的历史未来吗?”●116◆
说这话的时候,刘小枫先生谈论的是梅烈日柯夫斯基。他似乎忘了刚刚在同一本书里谈《汉语神学与历史哲学》的时候那斩钉截铁的宣言,——黑格尔所说的精神就是基督教精神。
“信仰圣灵将完成拯救世界,并非意味着如此信仰就能解决所有现世问题——国家强盛、民族复兴、平均财富、政治自由,而在于懂得:生活极其困难复杂,‘不能昧着良心只靠理论去解答’;尤其懂得,凭靠种种现代的‘理论’(主义)就能解决所有现世的问题,实现人类的终极和平与幸福,都是魔鬼的诱惑。”●117◆
这个理论终于亮出了底牌。
作为“敌基督”的魔鬼,与基督一起构成了现世精神的基本处境。他借用梅烈日柯夫斯基的话说,革命就是圣灵的在世冲撞。在这个意义上,这个理论仍然是二十世纪革命的产物,因为它是以否定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了革命的现实存在。虽然他的所有理论似乎都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消灭已经发生的二十世纪的世俗革命,但却是以号召另一种革命为前提,那就是“神圣”的革命,它以“敌基督”的存在为前提。既然“现代的革命精神不过是基督与敌基督这一纪元性冲突的历史表现”,那革命本身不正是通往“圣灵之国”的必由之路吗?
刘小枫先生致力于批判为历史之恶辩护的目的论的历史理性,但是他从另一个方向加入了这个辩护,那就是神圣的末世论,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确是接近了黑格尔的“精神”。
2007年9月初稿,2008年3月修订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