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经常批判那些蝇营狗苟的市民的劣根性,尤为注重批判那些激进运动中的“革命暴徒”或伪革命者的丑恶言行,比如:《赵子曰》中的赵子曰是一个无事生非、整天鬼混、偶而激进的学生,显得既伪诈又无聊,赵子曰们在搞运动时居然把善良的老校工的耳朵割了下来,显得特别粗暴、无良。在《猫城记》中,老舍延续了以往自己对学生运动的不支持乃至全盘否定的态度,那些不爱学习只想胡闹的学生上大学第一天就毕业,他们动不动就殴打教员,甚至宰割校长,而他们在殴打校长时说的话更是令人咋舌不已:“叫我们念书?不许招惹女学生?社会黑暗到这样,还叫我们念书?还不许我们在学校里那么着?挖你的心,你个死东西!”等等。就这样,老舍通过书写猫国混乱的社会场景、崩溃的国民经济、失败的教育体制、腐烂的文化传统、拙劣的政治运作、闹哄哄的军事纷争和在“矮人”国军队侵略下亡国灭种的景象,深刻地抨击了黑暗的中国社会现实,犀利地讥讽了政府的颟顸愚陋,愤怒地谴责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也强有力地批评了老鹰、小蝎这类社会精英革命的不彻底。《离婚》中的马克同自称是马克思的弟弟,与他人说话时一口一个同志,似乎政治化、革命化得很,但“革命家身份”不过是他为了方便搞女人的幌子而已,他与学生恋爱私奔后又弃之若履就是明证;而与马克同同居的高同志,见到别人的好东西拿起就吃,被人阻止就批评对方是缺少共产主义精神的小布尔乔亚,这样的“革命新女性”实在令人难以产生好感和敬意。《骆驼祥子》中的革命青年阮明,对在学业上严格要求他的曹先生怀恨在心,认为社会这么黑暗,青年应该革命,学业上马马虎虎就行了。一旦曹先生给他不及格,他就向当局告发曹先生宣传共产主义。后来,他从某些政党处领取津贴,在洋车夫中组织工人运动,还极力拉祥子入伙,其目的仍不过是升官发财而已。
老舍也歌颂、肯定和赞扬那些“不理想的理想人物”孙钧政:《老舍的艺术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60页。(包括革命者),比如:李景纯(《赵子曰》)是一个学问、品行、见解非常突出的好学生,敢于宣扬富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暴力革命,敢于抨击新旧军阀荼毒生灵的罪行,具有铁骨侠肠的英雄本色;李先生(《离婚》)是一个受过外国文化思想影响、有些爱慕虚荣的北平政府科员,有着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充满矛盾的灵魂”张慧珠:《老舍创作论》,三联书店,1994年,第204页。,但他敢于不顾自身安危去拯救政治犯;黑李(《黑白李》)忠诚守卫孝悌传统,为了照顾弟弟白李、维护大家庭的稳定,他宁愿抛舍家财、让出爱情,甚至剃掉黑痣代替从事危险斗争的白李去死,显得既迂腐又可敬;小坡(《小坡的生日》)在新加坡与其他亚洲各国(日本除外)儿童玩耍时非常和谐,他们还在梦中一起驱逐外来侵略者,显然,小坡的言行和梦境隐含着作者反抗帝国主义侵略、鼓励被压迫民族团结抗敌的寓意,而小坡小小年纪就有了强烈的民族意识更是令人喟然生叹。
透过上述作品可以看出,老舍并不排斥革命叙事,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老舍生活在一个中国必须通过暴烈的社会革命和文化革命的方式来解决传统中国现代转型的问题的时代。在这样的社会环境和时代语境下,即使作家想远离政治和革命,后者也会主动找上前者。或者说,中国革命的全方位性,势必将把知识分子卷入其中。是故,尽管老舍“不大明白革命的目标和任务”老舍:《〈老舍选集〉俄文译本序》,《老舍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466页。,尽管“老舍和众多‘老舍们’的确不太‘懂得’中国革命,但他们的艺术实践却无时无刻不在接纳政治的介入”吴小美、古世仓:《老舍与中国革命》,第33页。。那么,为什么老舍笔下搞革命的青年或有革命色彩的青年多以反面人物的面孔出现呢?对于这一现象,已有研究者进行了解释:首先,满族出身或曰敏感的民族心理令老舍对包括辛亥革命在内的所有社会革命都心存“抵触情绪”关纪新:《老舍与满族文化》,辽宁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8页。,进而长期远离革命;其次,市民社会下层的穷苦生活体验和由此形成的对社会秩序的置重,也是老舍长期疏离革命的重要原因之一吴小美、古世仓:《老舍与中国革命论纲》,《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再者,老舍在《赵子曰》中借李景纯之口说过:“打算作革命事业是由各方面作起。学银行的学好之后,便能从经济方面改良社会。学商业的有了专门知识便能在商界运用革命的理想。同样,教书的,开工厂的,和作其他的一切职业的,人人有充分的知识,破出命死干,然后才有真革命出现。各人走的路不同,而目的是一样,是改良社会,是教导国民;国民觉悟了,便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老舍:《赵子曰》,《老舍小说全集》第1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320页。这意味着老舍看重实干精神、社会改良及其实效性,也正是基于这种理念,他在《猫城记》中把中国政治穷途末路的本因归结为“猫人”间的不团结、自相残杀,讥讽了国内各政党之间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也批评了当局奉行“外国主义”、抄搬日德美经验的简单化思维,以及不注重发展经济、不管老百姓死活等诸多问题。
不过,在笔者看来,老舍如此进行革命叙事恐怕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这与他的都市体验、市民价值观和心理趋向密切相关。老舍的都市体验很特别,与一般人注重书写都市的繁华、速度、光影、失重及其现代性面孔有所不同,老舍更看重的是这个都市的文化底蕴和宜居程度,所以在多个城市生活过后他慨叹道:“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老舍:《想北平》,《老舍文集》第14卷,第63页。显然,这种体验的生成与老舍的生活遭际直接有关。老舍出身于底层贫苦市民家庭,受尽了社会动乱的苦楚,所以,他一方面非常理解市民希望社会稳定的庸常心理,一方面又依据自身的启蒙立场来批评市民的自私和狭隘。在老舍看来,这些市民眼中只有自家,只要自家过得富足、安逸,他们并不在乎国家的性质和统治者是谁。然而,现代化浪潮和民族战争的爆发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市民阶层被直接卷入历史洪流中,结果,他们因为不适应现代化发展或作为伪革命者出场而产生了诸多可笑之处。可惜的是,由于老舍长期浸淫于市民文化语境中,致使其文化心理趋向于认同某些功利色彩浓厚的市民价值观,以至于他不愿意接受激烈的政治革命和学生运动,甚至对此类运动持严厉的批评态度。
三、老舍的革命观及其文化选择的流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