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灭亡的时候，谢太后临死之前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朝三百年，对士大夫不薄。”后代的历史学家也有相似的评价，说由于赵宋政权千方百计盘剥百姓，才能以优厚的待遇供养士大夫阶层。称得上辉煌的两宋士大夫文化，竟然建立在如此肮脏的基础上，但这也是古代社会的常态。文天祥是宋代士大夫文化的一个颇具象征性的结尾，这位状元宰相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从事了一项毫无实质性作用，却充满象征性意义的事业，并且在最后感动了元朝的皇帝，为了成全他杀身成仁的愿望而极不情愿地将他杀害。值得注意的是，他用大量的诗词和古文详细地记录了自己的每一步行程，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文学才能远远超过军事才能，他以自己的行为和文学来表达殉国之举的正当性。不可挽救的南宋依然走向灭亡，留给后世的还是士大夫所擅长的文学以及气节。
自然，文天祥也并不孤立。虽然有些投降了新朝的旧日同僚想保留他的生命，把他拉下水，但他的许多怀念故国的朋友希望他死，以成就美名，成就三百年士大夫文化的一个光彩的收场。在新的朝代建立之际，仍然忠于旧朝的人被称为“遗民”，他们以拒绝出任新朝的官职为特征，所以“遗民”现象是士大夫文化的一种余韵。南宋“遗民”们的活动有一个几乎固定的节目，就是追悼文天祥，这也是“遗民”文学的主题之一。因此本章所选的诗词或多或少涉及文天祥。
宋元之际的文学就是士大夫气节的最佳体现。
绝笔自赞
文天祥
题解：
景炎三年（1278），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坡岭被元军将领张弘范俘获，次年十月被押送到元都燕京。元朝统治者对他百般威逼利诱，要他投降，都被他严词拒绝，四年后慷慨就义，至死不屈。此段选文节选自《宋史·文天祥传》，记载了文天祥临就义前的言行和绝笔书。
作者信息：
文天祥（1236—1283），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县）人，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以忠烈名传后世，受俘期间，元世祖以高官厚禄劝降，文天祥宁死不屈，从容赴义，生平事迹被后世称许。
天祥临刑殊从容，谓吏卒曰：“吾事毕矣。”南乡拜而死①。数日，其妻欧阳氏收其尸，面如生，年四十七。其衣带中有赞曰②：“孔曰成仁③，孟曰取义④，惟其义尽，所以仁至⑤。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⑥无愧。”
（节选自《宋史·文天祥传》，《宋史》卷四百一十八，中华书局1985年版）
【注释】
① 乡：方向。通“向”。
② 赞：古代文体的一种。
③ 成仁：成就仁德。《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后来通常指为了正义的事业而牺牲生命。
④ 取义：就义而死。《孟子·告子上》：“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⑤ “惟其”两句：语出自《礼记·郊特牲》，“仁之至，义之尽也”。这里的意思是，我为宋朝已经付出了所有，尽了最大的努力。
⑥ 庶几：也许可以。表示希望或推测之词。
编后小语：
文天祥的《绝笔自赞》虽然简短，却体现了他忠于本朝的崇高气节和至死不渝的坚贞意志，也道出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最正统的生死观。从此，这几句话不知激励了后代多少仁人志士为正义事业而舍生取义。正如他在《过零丁洋》诗中说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满江红·代王夫人作
文天祥
题解：
《永乐大典》收此词。题曰：“王夫人至燕题驿中云，中原传诵，惜末句少商量，代王夫人作。”王夫人，名为王清惠，是宋朝后宫中的昭仪。南宋灭亡时，她跟随宋恭帝作为俘虏北上，在途中驿馆写了《满江红》词。文天祥囚居金陵，偶然读到这首词，认为词中“问嫦娥于我肯相容，从圆缺”一句可以商榷，于是代她写了这首词。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①。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②。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③。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④。铜驼恨，那堪说⑤。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⑥。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⑦。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⑧。
【注释】
① “试问”两句：用王昭君比喻王清惠。意思是，塞外之地，除了胡沙，哪里有风光物色。
② “最苦是”三句：暗写南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三月，宋室的太后、皇帝、宫女等人被押解北上的事。姚黄：牡丹花的一种。为千叶黄花，出于民间姚氏家。这里的“姚黄”、“移根仙阙”都是比喻的说法。
③ “王母”两句：这两句暗指南宋王朝灭亡，欢尽悲来。欢阑：欢乐结束。阑，尽。琼宴：仙人的宴会。“仙人泪满金盘侧”：典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中说，“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殿前。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前一句喻乐，下一句喻愁。
④ “彩云”两句：暗喻南宋的灭亡。
⑤ “铜驼”两句：《晋书·索靖传》载，晋代索靖预感到天下将乱，指着皇宫门前的铜驼说：“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此处用此典故，意在传达亡国之恨。
⑥ “想男儿”两句：《旧唐书·张巡传》载，“十月，城陷，巡与姚訚、南齐云、许远，皆为贼所执。巡神气慷慨，每与贼战，大呼誓师，眦裂血流，牙齿皆碎”。龈，牙根肉。
⑦ 昭阳：汉代后宫有昭阳殿。此处代指宋代宫殿。铜雀：指铜雀台。曹操建造，故址在今河南临漳西南。这两句代王夫人抒发从南宋宫殿被掳至北方的苦闷。
⑧ 天家：帝王之家。汉代蔡邕《独断》：“天子无外，以天下为家，故称天家。”金瓯缺，比喻山河破碎，国土沦丧。金瓯，金盆。古人常用以比喻完整、巩固的国家。最后这三句的意思是，尽管南宋已经灭亡了，但我个人还要保全名节。
编后小语：
全词以一个宫女的语气，写出了山河破碎，国土沦丧，自身被掳的苦闷和哀痛。表达了尽管身处敌国，但仍要坚持操守，决不屈从的志向。实际上，虽然作者在题目中已经标明是“代王夫人作”，但不难看出，词中表达的全是文天祥自己的内心感受。
金陵驿①（二首选一）
文天祥
题解：
宋理宗赵昀（1256）时考中状元，在地方和中央历任要职，官至右丞相。他的文学创作可以抗元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佳作较少，后期的诗文多记载生平遭遇，多沉痛之作，抗敌复国的情怀往往充溢笔端，有一种感人的浩然之气。他于大都狱中所作的《正气歌》尤为世人传颂。有《文山先生全集》。
草合离宫转夕晖②，孤云漂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③，城郭人民半已非④。
满地芦花和我老⑤，旧家燕子傍谁飞⑥。
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⑦归。
【注释】
① 金陵：今南京。驿：驿站，古代出差投宿和换马的地方。文天祥被俘北上，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年，即宋帝昺祥兴二年）六月十二日至南京，八月二十四日渡江北行，诗作于离别南京时。
② 合：指被荒草埋没。离宫：皇帝出巡时临时驻跸的宫殿。转夕晖：指夕阳的光影慢慢移转。
③ “山河”句：这句用东晋周在南京说的话：“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意谓自然风景依旧，而人间已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巨变。
④ “城郭”句：这句用汉道士丁令威的典故。相传丁令威成仙后归辽东，发现城市还是老样子，但人民已变了（指过去他熟悉的人都去世了）。
⑤ “满地”句：刘禹锡曾写过一首关于南京的诗，怀念三国时在这里建都的吴国，说吴国灭亡后，故都生满了芦花，在秋风中瑟瑟作响。这里借用来寓写亡国之悲。
⑥ “旧家”句：刘禹锡写南京乌衣巷，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句，意思是说这儿曾是东晋权贵的集居地，盛极一时，如今衰落了。
⑦ 啼鹃带血：相传古代蜀王杜宇失位后化作杜鹃鸟，声声哀啼，带血而泣。
编后小语：
南京这座城市自古有“六朝金粉”之说，其中饱含着兴亡的沧桑，它曾经是中原陷落后汉族政权（东晋南朝）维系半壁江山达几百年的地方，所以能如此强烈地引起文天祥的伤感。中间两联连用四个典故，包含着“国破山河在”的无限心酸，浸透了对故国旧朝的无比依恋。这四个典故都是暗用，不妨碍字面意思表达的顺畅，使读者不觉其为典故，但它们的运用，又给予诗作以巨大的历史容量和深沉的沧桑感。这是用典的很高境界，表现出作者高超的诗艺。于状元、宰相、英雄、烈士诸多身份之外，文天祥又不愧是个杰出的诗人。
酹江月①·和邓光荐②
文天祥
题解：
元世祖至元十五年（1728年，即宋帝昺祥兴元年）十二月，文天祥在潮州（今广东潮安）兵败被俘，元军押送他北上燕京（今北京），第二年六月十二日抵达南京。同时被俘的有文天祥的同乡好友邓剡，他因病不能同行，羁留南京天庆观，临别前他写了首《酹江月》词赠别文天祥。这是文天祥的和词。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③。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虫四壁④。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⑤。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⑥。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⑦。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⑧。
【注释】
① 此调原名《念奴娇》，因苏轼词《念奴娇·赤壁怀古》末句“一尊还酹江月”而得名。又名《大江东去》、《百字令》等。
② 这首词是邓剡《酹江月·驿中言别》的和作。邓剡，字光荐。用的是原韵。和，唱和。
③ 能：这样，如此。意思与“恁”相通。蛟龙：比喻豪杰。《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载，周瑜对孙权说：“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三人（刘备、关羽、张飞），俱在疆场，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元，同“原”。这句是说，自己虽已被囚，仍不失英雄本色。
④ 牢愁：忧愁。那更：况且，更何况。寒虫：一作“寒蛩”。这句是说，被囚的忧愤无处发泄，再加之四壁里寒虫凄切鸣叫，更是愁上加愁，令人不堪忍受。
⑤ 横槊题诗：化用苏轼《前赤壁赋》中成句，“方其破荆江，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登楼作赋：用的是汉末“建安七子”之一王粲的典故。王粲年轻时，曾避难荆州，依附刘表而未得重用，登荆州城楼，作《登楼赋》抒发怀乡和怀才不遇之情。这句是对自己身世的评述和感慨。回想当年自己也曾像曹操那样“横槊赋诗”，像王粲那样“登楼作赋”，但而今身为囚徒，往事如空中飞雪，落地消融。
⑥ “江流”句：这句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虽然被俘，无力抗敌，但抗元复国的大业终有后来人。方来，将来。
⑦ 龙沙：泛指塞外沙漠之地。“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一作“向江山回首，青山如发”。苏轼《澄迈驿通潮阁》诗中有“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诗句，表达作者对中原大好河山的留恋之情。
⑧ “故人”两句：唐崔涂《春夕旅怀》诗：“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作者《金陵驿》诗：“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可作这一句的注解。此处作者叮嘱老朋友要常有家国之思，勿忘亡国之痛。
编后小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