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乞丐似的少女,话音轻落,宛如独余锋顶徐徐吹动的微风。
然而,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落在五个冥灵甲士耳中,实如晴天霹雳。
五人中虽然无人见过传说中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宗主弟子的公主,但是傲无常死后暂代领头的花在田却认得跟在少女身后白衣白发的何俞白,一时间魂飞魄散,轰然跪倒在地,俯首叩拜不迭。其他四人见此,俱都心胆俱裂,俯拜不起。
钟离秀清冷中略带威严的目光,从花在田等人身上掠过,悠悠落在惊愕中暗藏恨怒的宫临宇身上,眉梢轻起,淡淡说道:“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听从宫少爷使唤,从今以后,你们就跟在他身边,不用再回冥灵卫了。”
花在田等人闻言,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在入冥灵卫之前,众人皆已立誓,终生永不背叛,否则万箭穿心而亡,如今被驱逐出冥灵卫,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誓言已破。
宫临宇终于从惊怒中回过神来,见钟离秀果然回护南门宴,心中嫉恨更甚,强自挺直腰身,执手微微一礼:“公主……”
钟离秀不等宫临宇继续往下说,如玉般的右手立掌而起,眉梢飞扬起一抹冷傲:“你什么都不用说,有些事情不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这次我便不跟你计较,至于他们五个,你若不用,可以让何先生代劳,顷刻间赐他们一死。”
花在田等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全在宫临宇一言而决,抬眼间见他皱眉犹豫,一个个心生惶恐,悲戚不已。花在田心下叹息,膝行转身,额抵青岩,默默伏拜于宫临宇身前,其他人见状,连忙效仿。
一时间,五人默然伏拜于地,四周的修士也都默然观望,独余锋顶微暖的风,一阵阵轻语而过。
宫临宇沉吟半晌,终究朝着钟离秀深深长揖:“谢公主赏赐。”
花在田等人闻言,暗自长舒一口气,只觉浑身阵阵酸软,额头上凝结的冷汗,如雨般洒落。
钟离秀微微撇嘴,缓缓转身,清透明净的双眸,定定落在南门宴身上,眸光深处掠过一丝沉重的忧虑,嘴角嗫嚅,最终保持一份清冷:“你走吧。”
南门宴见钟离秀转身相向,本有意执手称谢,乍然看到她眼眸深处掠过忧虑后复归冷傲,而且口出驱逐之言,心下微微一动,猛地想起那张素心栈——终生勿入九黎城,切记,切记。
自从『安若般若』法门修行至圆满境界之后,南门宴的灵觉变得格外敏锐。从钟离秀转瞬即逝的神态变化中,他近乎本能地感觉到,对他而言,九黎城中真正的危险,远远不止宫临宇及其背后的家族。不自觉地目光轻移,落在始终静默地站在钟离秀身后的何俞白身上,只见其面色柔和,微微带笑的眼中有一丝璀璨的光芒忽闪而逝,顿时只觉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翻涌心头。
南门宴自认为是一个无名小子,与九黎公主钟离秀也是交情尚浅,作为钟离秀的贴身护卫,白衣白发姿态风雅超卓的何俞白,没有任何理由对他和颜悦色,特别是那柔和笑意的目光背后暗藏的璀璨与炽烈,让他感觉芒刺在背,那仿佛是一种对着自己的珍藏才会露出的无限欣赏的目光。
刹那间,南门宴心有所悟,何俞白,钟离秀素心传信,告诫他终生莫入九黎城的真正原因竟然是何俞白。虽然不知道其中具体情由,但是自己明锐的灵觉告诉他,远离何俞白。于是执手微微一礼,转身施施然朝着神冢更深处走去。
何俞白见南门宴听从钟离秀的话转身离开,眼中寒芒一闪而逝,有心想要追赶,然而却见钟离秀横眉相对,只好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快,定立不动。
徐昭然深深看了看一身破碎黑衣丝毫难掩其风采的钟离秀,又看了看一脸愤然暗沉的宫临宇及其身后刚被革除出冥灵卫的五个道轮境高手,突然间觉得,自己先前意欲通过南门宴走公主的关系,从而脱离宫临宇胁迫的命运,是愚昧而可笑的妄想。
她看得格外分明,且不说南门宴与钟离秀之间的关系是深是浅,单单宫临宇及其背后的家族,便令南疆公主颇为忌惮,纵使私自动用皇家供养的冥灵甲士这样一条大罪,且有众多修士冷眼旁观,也不敢作出严惩。由此亦可足见,南疆公主私自逃离九黎城,也并非如传言中那般轻率,亦非那般简单。
一念及此,徐昭然断然转身,追着南门宴渐渐行远的步伐,往独余锋西南方向走去。
南门宴大步走下独余锋,待得远行数十里,暮色笼罩四野,山林遮没身形,忽而猛地飞跃腾挪,风驰电掣一样,朝着远处狂奔而去。
徐昭然愕然震惊,不明白南门宴为何突然加速,连忙展开身法,紧紧相随,看着他那如暮色渐沉的容色,心中暗自紧缩,他貌似遇到了极大麻烦。
果不其然,徐昭然念头未绝,前方便已传来南门宴的声音:“我有大麻烦在身,姑娘若为自己安全考虑,最好不要与我为伍。”
徐昭然一惊而定,眉宇间腾起一股英气,微抿着唇角,沉默不言。不过,身形却是越来越快,不大一会儿,便与南门宴并驾齐驱。
南门宴见此,亦不再言语。两人一路沉默狂奔,从暮色苍茫,到旭日东升,又从艳阳高照,到星夜暗沉,昼夜不歇,一连三日,终于在谷神之冢的核心之地停下脚步。
谷神之冢的核心之地,方圆不过十余里,既没有雄伟壮丽的地宫,也没有光辉灿烂的神骨,有的只是一片寻常得近乎贫瘠的草原,草原中间,则是一株三尺大小的怪树。
树成斜卧之态,叶纹如掌,一半生机勃勃,一半枯萎衰败,而在枯荣之间,一青绿、一枯黄两片树叶宛若双掌轻阖,掌心之间悠悬着一枚核桃大小的圆果,果皮呈青褐色,其上纹理流动,繁复而又多变,隐隐似有天机暗藏,分外诱人,却又给人一种勿要亲近的错觉。
南门宴开始真正修行不久,并不认识此树此果。徐昭然却是临渊七十二圣峰丹宗一脉道轮境弟子,一身修为倒在其次,于天下各种灵草妙药的认知,于各种神奇丹药的炼制,才是她的强项。
乍一眼看到怪树,以及怪树上介于枯荣之间的圆果,徐昭然暗自激动,却又不太敢相信,默然仔细辨认良久,方才长长舒气,转眼看着南门宴,说道:“你的运气简直是太好了。”
南门宴看着那枚青褐色的圆果,脸上略微露出一丝狐疑。
徐昭然喟叹:“这是一株道神树,那枚果实,乃是万中无一的极品道神果。”
道神树,道神果,听起来是很玄妙,而且看起来,也确有几分天机暗藏的韵味,但到底有何用处,南门宴仍是一无所知。
徐昭然见南门宴懵然不懂,心中再次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觉,略略收拾心绪,神色间隐隐多了几分虔诚而又神圣的光辉,认真解释道:“道神树,一般都是前辈得道高人在圆寂之时,化尽一身道业,奉养天地所生。此树千年方长一寸,三千年开花,终生只结一果,且一旦果实成熟收获,果树便即湮灭成灰。
眼前这株道神树,树高三尺有余,至今足有三万年以上,道神果核桃大小,圆润丰盈,天机暗藏,殊为难得。最最重要的还是此树枯荣有半,想必那位前辈得道高人定是修为通天,上穷碧落下黄泉,实为道神果之极致圆满的表征。
若以此果配合其他十二味天地灵药,炼制一炉入道丹,不仅可以让你将来成功突破道轮境的可能提升三成以上,而且还可能让你凝结出更多的道轮,承载更多的天道,为以后冲击更高的境界打下最为坚实的基础。”
徐昭然这番解释下来,南门宴总算明白,道神果的妙用,以及眼前这枚奇异道神果无可估量的价值。不过,南门宴并无过多兴奋,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修行之路,要想从养气境冲入道轮境,并不是区区一枚入道丹就能成就的。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容光焕发的徐昭然,语带赞赏之意地说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是临渊七十二圣峰丹宗弟子了!”
徐昭然微微一怔,眉宇间浮现起一丝略显娇憨的懵懂,随即醒悟到自己每每谈及灵草丹药时投入而又亢奋的状态,由衷一笑:“你赶紧将道神果收起来吧。”
南门宴摇了摇头,淡然说道:“对于灵草丹药,我完全不懂,既不知如何摘取,也不知如何存放,更不知如何炼制。既然此果是你我共同发现的,而你又是这方面的行家,不妨由你代劳,等将来入道丹炼制完成,送我一枚即可。”
徐昭然凝聚着双眉,静静地看着南门宴坦荡磊落的姿态,良久方才点头应允,只见她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一个古朴素雅的三寸木盒,揭开盒盖,内里还有一层青莹欲滴的玉匣。
徐昭然右手指尖凝聚真元,轻轻拨开轻拢在道神果两侧的树叶,左手托着木胎玉胆的小盒子置于道神果下,浑厚而绵密的真元沿着木纹流转散逸,渐渐凝成一张小网,将道神果牢牢套住,然后缓慢收归于玉匣木盒之中,继而合盖加封。
一切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徐昭然刚刚将木盒收回乾坤袋,整株道神树便即寸寸湮灭,不一会便只剩下一个黑黝黝不及尺许大小的深坑。
徐昭然亲眼目睹道神树毁灭,不禁暗自感慨唏嘘,世人修道,前仆后继,薪火相传,永不绝灭。然而,纵使眼前化尽一身道业凝聚生出枯荣道神之树的前辈高人,也没能免却寂灭成灰的结局。难道长生永驻,真的只能像轩辕大帝那样乘龙飞升不可么?
南门宴没有徐昭然想得那么多,在道神树湮灭之后,他敏锐的灵觉微微波动,隐隐感觉显露出来的尺许深坑之下,尚还隐藏着一段非比寻常的机缘,有心探手俯察,却又觉得那机缘与自己的修行似乎格格不入,转念间想到采摘道神果的徐昭然,心下微动,说道:“我感觉那树根之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姑娘乃是此道行家,不妨仔细查看一番。”
感慨中的徐昭然微微怔愣,看了看南门宴,见其不是玩笑之语,将信将疑地伸手出去,往深坑下抹了一遍,隐约感觉到土石间深埋有一方玉盒,眉梢不禁微微一挑,回头看了南门宴一眼,继而屈指用力,将玉盒一寸寸抽离出来。
纵是道轮境的修为,徐昭然抽出玉盒后,也几乎气力衰竭,用略微颤抖的手指拂去玉盒外包裹着的泥土,渐渐露出一掌之宽、厚及一指、长约半尺的紫青玉盒的原貌,玉质如冰若水,雕纹双龙戏珠,栩栩如生。
徐昭然感觉手中的玉盒似乎一下子变得格外沉重,缓缓深吸一口气,轻轻打开盒盖,平平静静的,没有什么流光溢彩,也没有什么阴险机关,有的只是一本古朴苍黄的簿册,外加三枚纵向排列的紫青色玄丹。
徐昭然在衣衫上擦净指尖,缓缓揭开苍黄簿册的扉页,入目只见一行遒劲如磐的字迹:《神农丹道经》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