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熹微,云影流沙,漫漫近乎无垠似的大漠之上,悄然一片寂静。
南门宴一路向西,奋足狂奔,他不知道宫临宇等人什么时候会追上来,他只知道自己丝毫不懂禁制,终究走不出这片沙漠,当下唯有远远避开,再行等待或许有或许没有的机缘。
莫尘衣与葛青松交手一击所造成的幽深沙谷,在夜风中一寸寸浅化,徐昭然等人仍旧待在原地,心怀惴惴。
宫临宇的神色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微蹙着剑眉,昂首问月,葛青松何时归来,又或者自己何时离开?
偃家的人死伤不少,特别是徐昭然那连珠三箭,让偃凌天心中窝着一团火,眼见月近中天,寒风渐起,终于忍不住走到宫临宇身前:“宫少爷,两位高人已经离去多时,就连那小贼也已不知去向,我们是否先行离开,这谷神之冢中还有诸多机缘……”
宫临宇微微挑眉,想了想,说道:“我们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往前探索,看能不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偃凌天不禁怔愣,转眼朝着南门宴离开的方向看去,见正是通往神冢内圈之地的方向,顿时心下了然,恭谨笑道:“宫少爷英明。”
宫临宇一声令下,众人俱都向西前行。
徐昭然虽然多有不愿,但终究心存顾虑,领着仅剩的十余个族人遥遥缀在队伍最后。风从北边吹来,卷着沙抽刮在她那沁血的掌心之间,一阵阵火辣辣的疼,这让她沉寂的心思不经意间轻轻跳跃,忽然想到那个困在雨杏山中纯粹而又沉静的少年,那个丝毫不懂禁制的少年。
一念及此,徐昭然不禁为之暗自心急,那少年肯定与公主相交匪浅,他是自己摆脱宫临宇欺辱的唯一希望。在这辽阔的沙漠禁制之地,他失去了那个神秘黑袍客的庇护,恐怕很难存活,哪怕他侥幸逃到了边境之地,破不开禁制,终会再和宫临宇相遇,到了那时,以其初入养气境的修为,无疑是十死无生。
夜风渐寒,黄沙渐乱,掌心间的火辣与酸麻疼痛,让徐昭然的心绪时而纷乱低沉,时而悲哀自艾,宛若深陷在云海里挣扎的月光,始终找不到前进的光明道路。
时光就在风与沙的间隙中悄然流逝,悠悠暗沉的长夜渐渐走到了尽头,一抹白光从背后徐徐洒照过来,在身前投射出一道狭长的暗影。
暗影缓缓移动,不期撞上前方众人的后背,徐昭然愕然止步,抬眼相望,目光穿过众人肩膀与肩膀之间的缝隙,远远看到沙漠的尽头正站着那个纯粹而又沉静的少年,清晨的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微暗,哪怕微风拂不去那如同星辰暗藏的双眸深处的一丝疲倦与无奈,也丝毫无法遮掩他那天生的俊逸风流。
直到这一刹那,徐昭然方才突然醒悟到,那少年原来竟是如此俊美,有着完全不输于宫临宇的容貌,却又多了一份宫临宇所没有的超然气度。再看看前方驻足不动的人群,她越发相信,此刻如她一样感受的,绝对不在少数。
确实,宫临宇也发现了南门宴不经意间展现出来的超凡风采,只不过他与徐昭然的纯粹欣赏不同,更多的是吃惊之外平生强烈的妒忌与仇恨。这一刻,他越发的肯定,南门宴与公主关系匪浅。这一刻,他越发的肯定,南门宴非杀不可。
宫临宇心中杀意沸腾,表面上却是笑意盈然:“阁下既已至此,不知道那位前辈高人身在何处?”
南门宴一如既往的平静,微微斜侧的身体峻拔如山,眼角的眸光从身后数十丈外掠过,那里就是沙漠的尽头,也是一道幽深而又黑暗的虚无深渊,淡淡说道:“她已经穿过深渊去了内圈之地。”
宫临宇剑眉微动,眼中的狐疑之色一闪而逝,笑笑说道:“既然如此,阁下为何仍在此地,难道你就不想获得更大的机缘?”
南门宴撇了撇嘴,默然不语,如若他能离开,压根就不会在这里等着宫临宇前来废话。
徐昭然远远看着南门宴依旧泰然自若的姿态,冥冥中仿佛看到希望的感觉越发强烈,纷乱低沉了半夜的心绪骤然平静,一个无比坚定的念头浮生而起:一定要帮助那少年离开。
宫临宇看着南门宴,心绪始终难平,从来没有一个同龄人在他面前如此骄傲而又放肆过,竟然对他的笑脸相向毫无回应,哪怕只是象征性地说一句,多大的能耐就得多大的机缘,他或许也会好受些。
偃凌天看着南门宴的目光,亦是不大友善,因为宫临宇的存在,徐昭然三箭射杀三名偃家族人的仇,一时半会是无法从徐昭然身上讨回的,但却可以先从南门宴身上收取些利息,他记得可是很清楚的,昨夜南门宴开始就一直站在徐昭然身旁。
宫临宇隐隐察觉到偃凌天那灼灼的目光,心思转动,沉声道:“凌天公子,杀害令弟、欺辱你偃家的仇人就在眼前,难道你就不想报仇么?”
偃凌天虽然自有一股傲气,但也不是鲁莽匹夫,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除去南门宴,完全可以乐意为之,当下脸色一沉,恨声说道:“宫少爷说得不错,那黑袍怪客乃是玄宫中品境界以上的高手,杀我那不成器的弟弟绰绰有余,此人虽然修为低弱不值一哂,但却不是主谋亦是帮凶,正所谓血债血偿,我偃凌天今日就要为弟报仇。”
众人看着偃凌天和宫临宇二人一唱一和,感觉实在有些荒谬怪异,四周基本没有外人,以他们的身份,要杀一个初入养气境的少年,完全可以直接动手,压根就没必要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徐昭然更是不禁心中暗嘲,同时又暗暗咬牙,这二人欠缺决断,但却一个赛一个的无耻。越发如此认定,也越发坚定了暗助南门宴的心思。
南门宴见跳出来的不是宫临宇,而是偃凌天,感觉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没有矢口否认以作辩解,因为他知道,宫临宇和偃凌天灭他之心甚坚,之所以费尽心思找一个杀弟之仇的借口,无非是怕那南疆公主事后盛怒难消罢了。
在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手中的剑,才是捍卫自己身家性命的最后一道防线。于是,他那深藏在袖中的右手,紧紧握住了『屈子』短剑。
偃凌天踩着浮散的黄沙,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南门宴,右手从左手食指的乾坤戒中取出三尺青锋,斜斜高举头顶,寒光凛冽的剑刃,映着略显苍白的冬日,泛动起丝丝金水一样的润泽,风似乎一阵一阵激荡开来,围绕着偃凌天,围绕着那高举的长剑,一圈圈盘绕扩散,催动脚下的浮沙一层层浅浪似的徜徉。
感觉到偃凌天身上的气势一寸寸拔高,俨然好似一柄寒光出鞘的利剑,强大的威压明显超过之前的崔烈甚多。南门宴不禁剑眉深锁,深藏在袖中以备出其不意的『屈子』短剑,一寸寸显露出来,双脚微分,腰股暗沉,气海深处那片三十里真元湖泊波光动荡,莹翠欲滴的青莲嫩芽神辉湛湛,《山海经》神功飞速运转,穿经过脉,裹挟着体内所有能够动用的真元、心神和灵魂,紧紧凝缩于剑尖一点。
偃凌天摧拔凌利,南门宴静默如渊。
偃凌天蓄势圆满的刹那,突然腾跃横飞,眨眼间迫到南门宴身前,一剑疾斩而下。
一时间,光碎、风乱、黄沙飞腾。
一点莹莹若水的寒芒,从风沙深处如龙腾飞,铿然刺击在三尺长剑窄窄凌利的锋刃之上。
偃凌天疾斩而下的剑势猛地一顿,眼底掠起一缕诧异的光辉,怒然一声大喝,长剑流光,割裂了风,斩碎了沙,乱了众人的眼与心神。
身在人群后方的徐昭然,刹那间双眸紧缩,看着风沙漫卷深处狼狈倒退的少年咯血,猛地双拳紧握,左手往腰间轻轻一拍,紫金色的长弓翻转在握。
南门宴拼尽全力一击,终究无法抵挡偃凌天一剑,只在那长剑停顿的刹那,赢得了撤身长退的契机,仅此也令他负伤吐血,代价不可谓不大。当然,收获也有,至少他能从此大概明白,道轮境和养气境,乃是天与地的差别。
偃凌天在长剑停顿的刹那,便知道自己这一剑或已无法建功,果然事实与其所料不差,长剑斩空,南门宴纵是身受重伤,却也逃到了十余丈外。
转眼间目光穿透沙尘,看到那道急急转身朝着无尽虚空深渊狼狈奔逃而去的少年背影,偃凌天不仅没有丝毫快意,反而倍觉羞辱和愤恨,他堂堂临渊七十二圣峰剑宗道轮境弟子,全力一击,竟不能拿下一个初入养气境的卑贱少年,简直是情何以堪!
偃凌天暴跃而起,身如扶风势若惊雷般朝着南门宴追去,几息之间便即迫到其身后,举手扬剑,正欲疾斩而下,忽而心生惊惧,本能地扭腰横移闪避,只听得一记雷鸣般的风响震彻耳畔,一道金灿灿的箭芒呼啸而过,划过优美至极的弧线,擦着南门宴的右边肩头,带起一篷绚烂的血花,轰然沉坠,冲进沙漠尽头那深沉幽暗的虚空深渊之中。
南门宴右肩遭创,血溅脸庞,身体被一股大力牵引着,踉踉跄跄地奔至沙漠尽头,眼见先前那一道金灿灿的箭芒洞开的虚空涟漪正一寸寸回缩凝固,眸子里微微一亮,毫不犹豫地朝着那虚空涟漪的中心一穿而过,如鱼入水,彻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