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蒙,风从归元山巅飘过,刮得雪沫纷飞,洋溢着一股淡淡的焦躁意味。两个黑袍罩面的身影,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战战兢兢地奔行过来,伏身拜倒在青崖岸前。
刑堂堂主负手长立于崖畔,昂首翘望南天,幽暗如夜的斗篷下,如剑俊秀的双眉暗紧,淡然开口:“人跟丢了?”
伏倒在地的两人瑟瑟颤动,仿佛不堪忍受寒风的侵扰,其中一人哆嗦言道:“庶子狡猾,遁入了迷谷之中,我们没有药物在身,无法抵抗瘴毒……”
刑堂堂主眸光转冷,漠漠截语问道:“死伤如何?”
那人匍匐更低,额抵轻雪,止不住冷汗淋漓,呼吸沉重地说道:“负责跟踪之人四死其三,负责堵截之人尽皆覆没……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没有动手……他也受伤不轻……”
刑堂堂主眉梢轻挑,仿佛对身后之人的恐惧模样毫无所觉,唇角掠过一丝轻笑,喃喃叹道:“以一身未入道门的残躯体魄,先戮我刑堂判官一名,又屠我七员鬼厉,着实不简单啊!”
刑堂堂主说完,静默了片刻,施施然转身,右掌攸起轻落,无形的劲气潮涌而出,咔咔一片骨裂声响,先前回禀之人闷哼着深陷山雪,殷红的血迹如墨沁染,绘出一副凄艳惨淡的图画。
匍匐在尺许开外的另一个刑堂鬼厉,肝胆俱裂,心颤如鼓,竭力抑制着纷乱而沉重的呼吸,哆嗦不迭。
刑堂堂主背身而走,对那心怀恐惧的鬼厉视而不见,漫不经心地吩咐道:“通知我们的人,把网张开,守住外围。迷谷瘴毒虽然厉害,我们莫可奈何,但是南疆药师无数,焉能找不到一个能够破解毒瘴之人?”
刑堂堂主远去许久,匍匐在雪地中的刑堂鬼厉方才颤颤巍巍地起身,转眼看着脚下瘫软如泥的血腥尸体,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眉宇间尽是一片凝重之色,稍稍调整呼吸,展身往南疾奔而去。堂主的意思很明显,该是动用那枚暗棋的时候了。
……
……
风雪漫过迷谷,漫过山峦,漫过了夜半三更。
山鬼背着身受重伤的南门宴,绕过归元山下的冬林,留下一串崩塌的足迹,深深溜进万籁俱静的空谷。对于南门宴身入迷谷后又转道出来的举动,她不太理解,也并不反对。眼前的这座空谷,以及空谷深处那个山洞,曾是她问道修行多年的故居,亦是南门宴先前猎杀白狐的终点。
南门宴伤得不轻,不过或许是自身意志的强大,又或者是经历过雷火浴身后的体魄更为坚韧,始终没有昏迷。他静静地搭在山鬼肩头,仿佛被拖曳着似的缓缓前行,听着耳畔流过的风声,闻着鼻尖溢过的清香,感觉整个心灵好似从肉·体的伤痛中彻底脱离开来,悠悠飘摇在天地之间,越飘越远,越飘越辽阔。
隐隐感觉到南门宴的身心变化,山鬼秀丽的眉眼间浮过一丝怔愣,起落的脚步慢慢变得轻柔舒缓,越过丈三的洞口而不入,一圈一圈地绕着山谷徘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体悟到“身心分离”之感,对一个修行之人而言,是何等深厚的福泽!
时光一寸寸踩落在山鬼脚底,复又被风雪掩埋,默默然黎明将近,天地无光。南门宴飘摇长天的心灵坠落,强烈的伤痛迅猛浸没脑海,止不住轻轻哆嗦了一阵,顾盼间发现,已然再次来到了那幽暗深远的石洞门前,不由得一阵恍惚,喃喃道:“我们进去歇会吧。”
山鬼默默点头,拖着南门宴走进山洞,一直入内三十丈有余,方才将其轻轻放下。平整的石地温凉,四周的空气微暖,倒是一个不错的栖息之所。
拂去秀额上细密的汗珠,山鬼盘膝而坐,焰火般璀璨的双眸,隔着三尺距离,饶有兴趣地盯着南门宴,含笑问道:“感觉怎么样?”
山洞里黑沉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南门宴看着山鬼那似有火焰腾舞的奇异双瞳,眉头轻蹙即舒,慰然说道:“还好,伤势虽重,但不致命。”
山鬼长眉微弯:“我不是问你这个。”
南门宴愕然,脑海中浮过肩背酥软、暗香盈鼻的记忆,不由得脸庞发热,心生歉疚,愣愣不知如何作答。
山鬼不明白南门宴的窘迫因何而来,直言说道:“你刚才不是心游物外了么,感觉如何?”
经此提醒,南门宴立时恍然,默默沉吟之间,再要去寻找那时的感觉以及领悟,已经杳不可得,不禁茫然摇头:“想不起来了。”
山鬼不以为意,微笑说道:“这样的境界,本就不稳,对于一般的修行之人而言,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纵使偶有一两次这样的定境,往往也是到了『元神』境界才会有的机缘。”
南门宴听到“心游物外”乃是『元神』境界后才有的机缘,自觉无所得也就不再意外,洒然撇开心念,微笑说道:“难怪如此。”
山鬼看着南门宴得失不萦于怀的洒脱姿态,眼神中多了一丝赞赏,笑道:“心游物外,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其中的好处,或许你现在无所察觉,等到你日后修为精进,慢慢就会发现其中的玄妙了。”
南门宴知道山鬼曾是修为与天比高的妖灵,所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心中浮起一丝欣悦,然而转念间想到,纵使丹田恢复也依旧问道无门的事实,不禁又有些低沉,自嘲一笑:“以前我丹田被毁,无法修行,如今丹田恢复了,还是修行无功,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眼前这一关。”
山鬼感觉到南门宴身上浮起的落寞忧虑的气息,丝毫不以为然,摇手说道:“眼前你族中纷争的局势,已非你一人所能掌控,只能任其发展,顺势而为。至于你的个人修行,只要你自己不放弃,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南门宴深以为然:“嗯。”
山鬼见南门宴心志稍复,继续说道:“根据你早先的描述和我近来的观察,你的情况确实有些特殊。丹田被毁,导致你筋骨血脉中残余的天地灵气泄漏得一干二净,再想通过一般的妖兽灵血锻筋炼骨的方法达到『焚元』境界,完全没有可能。
因此,你若是还想破入道门,就必须通过其他的方法或者途径来掌握天地灵气。”
“用其他的方法或者途径掌握天地灵气?”
南门宴的精神微微一震:“你知道哪里还有这样别出心裁的法门么?”
山鬼凤眸轻闪,眼中浮过一丝追忆之色,慨然道:“我出生在西方,那里本是一片极乐净土,万族和睦,欣欣向荣,可惜神魔之乱以后,天翻地覆,浩劫频生,那里如今已然成了人迹罕至的荒漠废墟,而那片净土上独有的修行文明,也随之湮灭无存。
我数千年流浪至此,得见炎黄大帝破天飞升的盛景,心生感悟,继而汲取妖宗的修行法门,一路修行,无尽岁月方有所成,及至叩开天门,对弈于道。纵然如此,当日也是差点就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若不是你恰好出现,我早已灰飞烟灭。
不过,由此我也算多了些明悟。盘皇开天,道生万物,历数过往神魔妖仙,境界最高、实力最强的无一不是人族。我经此一劫,褪去妖身,成就人体,纵使修为尽散,但神魂无损,他日成就,或将远胜从前也不无可能。”
山鬼的言语很是笼统,并没有详细描述西方那片曾经的极乐净土上的繁荣昌盛,也没有仔细描绘远古神魔大战的壮烈恢弘,甚而没有明确述说炎黄大帝破天飞升的绝顶辉煌,然而南门宴却是从她的声调变化中听出了沧海桑田后昂扬的新生,心怀为之震荡,豪壮之气暗涌如潮。
山鬼从短暂的追忆与感慨中回过神来,转而笑道:“说岔了。西方极乐净土上的修行文明虽然早已湮灭,但是我毕竟是从那里过来的,高深玄奥的法门没曾学到,却也学过一项粗浅的入门功法。好在你需要的也仅仅只是破入道门而已,等到你掌握到天地元气之后,便也可修行道宗法门了。”
南门宴三年多以来,于修行一途,总算听到了一个“峰回路转”的声音,虽然尚还不能确定山鬼即将传授的法门于他有用,但是至少多了一份希望,心神为之振动,坚定而有力地跳跃开来,不觉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干涩言道:“什么法门?”
“『安若般若』法门。”
山鬼神情微肃,郑重解释:“这是一门关于呼吸的法门,但却与道宗的吐纳截然不同,它的侧重点不在练气,而在修心。”
“修心?”
南门宴惑然皱眉,三年多以来,他翻阅过许多修行法典,以及许多修行杂记,从未见过“修心”二字。在神州大地之上,从锻体炼气而起,焚元以入道门,掌握天地元气之后,三炼精、气、神,最终以至破碎虚空,得道飞升。亿万年来,似乎从来没有过“修心”法门。
“嗯,修心。”
山鬼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安若般若』法门,以息修心。这里的‘息’不是指吸进或者呼出的气,而是呼和吸之间,那个不呼也不吸的短暂空隙。”
南门宴对此全无了解,默然铭记不语。山鬼继续往下说道:“『安若般若』法门,又称为六妙门,修行分为六个步骤,或者说是六个境界,一为数息、二为随息、三为止息、四为观息、五为还息、六为净息。”
山鬼说着,俏脸上不由得浮起一抹敬服羡慕之意:“我还记得当初传授这个法门的大能说过,自心之谓息,一呼一吸谓之一念,一念之间就是六妙门。可惜我修行多年,始终未能达到那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