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就像海浪卷着沙,将南门宴宛若鬼魅的身影连同一路留下的浅浅足迹,尽数淹没。
族长大屋高旷的檐廊下,渺渺的火光将一道曼妙的身影摇曳得悠长悠长。山鬼穿了一身南牧雪的红棉裙,九尾炼制的火红裘袍敞开着披在肩头,茸毛飘扬,俨然一团舞动的火焰。这样一副内外红装的穿着,在一般人身上容易显得单调甚而冗重,可穿在她身上却偏偏相得益彰,衬得美人儿更显温婉大气,神香玉妙。
南门宴没有想到山鬼会去而复返,脚步尚未站稳便已抬手拂去头顶的斗篷,惊疑道:“你怎么回来了?”
山鬼见南门宴神色紧张地探眼朝屋里翘望,嘴角边掠过一抹笑意,悠然说道:“你放心吧,牧牧没有回来。”
南门宴缓缓舒了口气,见屋里一片静寂,不似有人,便施施然转身,与山鬼并肩站在廊下,静默了片刻,凝重说道:“此地凶险,你与牧牧一并去圣天门再修大道不好么,何必又回来?”
为南牧雪的安全着想,南门宴与南昌河商议决定,由大医师巫奇带着两个极其可靠之人,护送她前往圣天门,只要到了那里,有南云轩照应,冥灵茶之毒定可翛然而解。又顾念山鬼毫无修为且一心向道的事实,南门宴也让她一并同行离去。
山鬼微微侧首,眉峰轻聚,柔美修长的睫毛扑若羽扇,眸子里散发着一缕略带疑惑而又严肃的光泽,缓缓说道:“我一路向北数十里,忽然心生冥悟,直觉告诉我,应该回到你身边。于是,我就回来了。”
山鬼说完,不觉破颜而笑。南门宴愕然相顾,正好看到她这一笑间疑惑尽去的绝美姿态,顿时如石定立,心中有一种酥软莫可名状的感觉涟漪般荡漾开来,刹那间,仿佛廊前的风雪以及堂屋的篝火、周围的整个天地、乃至无比严峻的生死,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也仿佛为之停留,这一刻,她去而复返,悠然如同一朵雪中的红莲,静静地含笑站在他眼前,足够了!
山鬼不太理解南门宴因三年来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与幸福感而变得柔柔如水的目光,尖细的眉峰又微微蹙成了一道浅浅的痕纹,下意识地抬手捋过被风吹乱的鬓角,愕然问道:“怎么了?”
南门宴霍然一惊,醒悟到眼前的道胎美人对人世间的男女****完全不懂,讪讪一笑,转开微微发烫的脸颊,遥望着夜色深处精灵般飘舞的雪花,轻轻叹了口气,平静说道:“希望明天会是一个晴天。”
山鬼心性高绝清远,在她看来,不管是风霜雨雪,还是晴天丽日,都没有什么区别,是以对南门宴怀有明天会是晴天的希望有些不解,凝眸注视,片刻间又洒然抛却,眼角微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给你的袍子送给牧牧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南门宴的身心随着这一句宛若娇嗔的戏语微微荡漾,可转念间想到,如果不是自己趁夜潜往归元山外猎狐,牧牧或许根本不会离开圆盘寨子,也就不会莫名受创,心思不觉又暗暗低沉下去。
转眼向北,见那卷着雪的风,时而如骏马,时日若狂龙,一路远去,远去,不禁默然缓缓一声轻叹。
……
……
夜色深处,时光如同玉溪冰下脉脉流动的水,悄然潜入幽暗幽暗的黎明前夕。
南昌河背着南牧雪,领着大医师巫奇和两个极得信任的青壮,沿着崎岖的溪岸,一路向北。风雪簇拥在高峭略显臃肿的树影下,将他们的身影彻底淹没,遥遥望去,唯余远帆似的一点迷蒙。
众人的脚步很轻,也很快,穿过前方那片繁密的白桦林,就算是绕开了刑堂鬼厉,走出了北山境地。是以,在谨慎与紧张的情绪下,已经有一股子轻松快意好似沉羽般悬浮飘荡。
白桦林很深,一株株白桦,宛若一杆杆长枪,凌天驻地,风雪中岿然不动,有如万千凛然肃杀的战士。地上长年积存的树叶厚逾三尺,再加上绵软的积雪,俨然好似一张漂浮在地面上的长毯,送给行者一种踩波踏浪似的美妙感觉。
咔嚓……南昌河翩然若羽的脚步微微一沉,折断了积雪覆盖下一根细如芦苇的枯枝,身形顿止,宽额中正的面容骤然绷紧,双眉凝缩,双眸炯炯,定定地注视着前方。
大医师巫奇和那两个青壮,俱都应声止步,凝眸相望。
东方缓缓晕染开来的一抹鱼肚白,遥遥映照在玉溪尽头,沉沉的夜幕破开三尺微明,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幽灵似的伫立其中。风翻卷着宽大的黑袍,哗啦轻响,如同寒冰下跳跃在山石间的溪流。
刑堂鬼厉!
一路上小心翼翼,终究还是没能避开幽灵般的刑堂中人。南昌河将南牧雪交给一个青壮,抬步往前走去,口中淡淡吩咐:“你们先走。”
大医师巫奇皱着眉头,欲言又止,转身往东大步而去,青壮紧紧相随,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昌河悠悠站定在那刑堂鬼厉身前丈许开外,剑眉舒展,低沉而又冷厉地说道:“刑堂判官付雷刚刚授首就戮,阁下又挺身而出,想来是自恃有胜过他的本事了,不知如何称呼?”
刑堂鬼厉呵呵一笑,说道:“付雷轻狂有余,谋虑不足,竟然被你们的谎话骗得服毒自尽,确实有些可笑。”
南昌河眉峰暗紧,微笑说道:“阁下莫非以为凭我们的修为果真奈何不了付雷?”
刑堂鬼厉摇头笑道:“我并无此意,其他人不说,南大先生若是出手,付雷定然也是这般下场。只不过你们如此匆匆忙忙地将南大小姐送走,而且南大小姐尚未苏醒,这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你们的寨子里真的有圣天门人存在。”
南昌河早就从南门宴口中知道,山鬼毫无修为,连夜送走南牧雪,本也是无奈之举,如今被刑堂鬼厉截住去路,自然不会奢望还能掩藏山鬼不是圣天门人的秘密,当下也不强作辩解,淡然说道:“付雷虽是一介刑堂判官,却也敢以真面目示人,阁下或许比他更有本事,但这藏头露尾的行止,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刑堂鬼厉嗤嗤一笑,抬脚往南昌河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说道:“南大先生夸赞付雷,可他如今却已没了性命,我还想多活几年,所以并不介意像浮游于大沧海的玄龟一样藏头露尾。”
刑堂鬼厉的话音未落,缓慢前行的脚步忽而微微一顿,随即身似长箭般陡射而出,藏在宽大袍袖中的双手,蒲扇似的舒展开来,指尖青芒乍泄,撕裂长空风雪,纵横交错成一张擎天巨网,裹挟江河雷霆之势,朝着南昌河轰然罩落。
南昌河的眼角微微颤动,面对刑堂鬼厉眨眼间扑杀到身前的双掌,左脚前驱,右脚后撤,身形微侧间右臂长屈轻抬,继而好似陀螺反转,虎腰劲扭,右肩急沉,弹肘抖腕,大拇指紧扣三指,食指擎抻如剑,凌厉霸道的劲气如潮汹涌。
轰……一声好似轻雷廓响,南昌河的食指如剑,刑堂鬼厉的双掌如幕,两相交击,天地为之凝缩,俨然好似一柄横飞的大伞。呼吸间狂风折断,两人一触即分,地上的积雪与落叶,千军万马一样奔逸四散,所经之处,古木摧拔,青雪乱飞,咔咔声,风啸声,袅袅不绝。
南昌河与刑堂鬼厉一退三丈有余,继而又毫不犹疑地相对疾冲、碰撞,一时间身似影动,形如鬼魅,指掌交错,劲气纷飞,古木为之崩崔,风雪为之狂迷,冰石为之破碎,虚空大地为之震荡浮沉。
……
……
南昌河与刑堂鬼厉缠绵相斗,小半个时辰后,北上十里有余,宛若凶猛的巨兽蹿出了森林,留下壮阔长河似的一片狼藉。
在这玉溪尽头,相对平坦空旷的洼地之上,风雪间赫然站立着三道身影。最左边一人,修身长立,斗篷罩面,分明亦是刑堂中人。最右边一人,满面萧肃,容颜垂老,分明是大医师巫奇。而中间那人,清容浅浅,红袍轻裹,赫然竟是南牧雪。
乍然看到苏醒过来的南牧雪,南昌河不禁心神大动,遥遥一指狂出,身形长飞远退,如山凝立在三丈开外。与之相斗的刑堂鬼厉,亦是罢手撤身,飘飘然落定在三人跟前,对着最左边那人执手长揖:“堂主。”
刑堂堂主微微点头,淡然说道:“送她去她该去的地方。”
刑堂鬼厉恭然承诺,随即转身面向疑虑深重的南牧雪,漠然说道:“南大姑娘请。”
南牧雪容色欠佳,远远地望着脸色有些苍白的南昌河,唇角哆嗦着欲言又止,继而举目朝南远翘片刻,黯然一声叹息,转身向北慢行。大医师巫奇神情凝重,皱缩着眉头朝南昌河躬身长揖,随即转身跟上南牧雪,往北远去。
南昌河沉默地看着南牧雪、大医师巫奇以及那不知名姓的刑堂鬼厉悠悠远去,暗藏忧虑的目光缓缓收回,从半掩在雪地之中的两名青壮的尸体上匆匆掠过,定定落在刑堂堂主幽暗不见面容的帽檐下,眉梢轻轻颤动,沉声问道:“你就是刑堂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