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舜三年的冬天,较诸以往,似乎来得更早一些。
纵使是在长江南岸,时令犹在十月中旬,濒临三苗之地的九嶷山中,尧皇余族的冬储尚未准备妥当,北面的寒风便已刮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来。
形似危楼耸峙的楼溪峰南麓,尧皇余族的圆盘寨子,空空荡荡,唯有族长大屋前的石台上,盘踞着十多个正在练功的少年。
这些少年,年纪小的,只有八九岁,年纪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岁,一个个龙精虎壮,周身上下只在胯间缠有一片布帛,腹背腿脚俱都曝露在风雪之中,呈现出一种莹莹红润的光泽。
石台东侧,栉比排列着许多石瓮,瓮底余焰燎燎,内里隐约翻滚着红黑黏稠的液体,瓮口云雾蒸腾,散逸着浓郁而又灼烈的药和血的气味。
练功的少年们显然刚从那沸腾汤液的浸泡中出来,一个个沉气潜息,蹲立如山,左手握拳藏腰,右手平举进击,继而右拳收腰,左拳直进,交替往复,绵绵不绝。
这一套最为基础的腰马功夫,每一个人都练得十分认真。每每发力之际,从拳巅到脚跟,每一分形似块垒的肌肉,俱都好似风中的紧绳,跳跃颤动。同时,口齿间团气如丸,倾吐如弹,长飞尺许开外,轰然爆裂,炸响如雷。而皮肤表面那莹莹红润的光泽,就像沙地上的清流一样,渗透皮肉,浸润血骨。
焚元,利用妖灵猛兽的精血,配合名贵药材熬制成汤,淬炼打熬血肉筋骨,进而激发身体血脉之中深藏蛰伏的天灵之气,是每一个人问道修仙的基础。
哪怕明知修仙无门,只为能在妖灵猛兽杂居同处的神州大地上生存下来,世人也都非得从小饱受这番苦楚不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有一个相对强韧壮实的体魄,才不至于轻易沦为妖灵猛兽的腹中亡魂。
眼前这十多个少年,或许是见惯了族人狩猎有去无回的惨况,又或许身怀向道之心,一个个练功甚为勤苦。而前列那个年纪稍大的少年,脚底坚硬如铁的青石上更已隐隐磨出了两道浅浅的凹痕,他无疑是整个尧皇余族未来的希望。
……
……
石台上声雷此起彼伏,气势如龙似虎。
正面练功少年的族长大屋中却是一片宁静。
大堂内,篝火高炽,火旁立有一张长几,一端堆垒三尺书简,另一端安置一方棋坪。
棋坪两侧,分左右端坐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和一个四十上下的儒雅男子。此时,棋行未半,黑子如龙,白子似刃,彼此缠斗,难解难分。
长几尽头,十三岁有半的南牧雪舒婉静坐,手把陶壶微倾,往棋坪下的两个青枝墨玉盏中各添一缕热茶。一时间白气氤氲,清香袅绕,更添几分雅意。
十三四岁的少年手执黑子,疏淡俊逸的双眉轻蹙若川,眼眸凝聚在棋坪之上,神思却是有些不属。直到对面的儒雅男子咳嗽提醒,方才悠悠回过神来,索然一声轻叹,将手中的棋子投入藤盒,抱拳为礼,诚恳说道:“水先生棋力精湛,门宴甘拜下风。”
南牧雪手中的陶壶尚未放稳,突然听到少年投子认输,轻握壶柄的纤指不觉微微一顿,探眼往棋坪上扫去,只见棋行未半,黑子尚还远远未到山穷水尽之势,不禁秀眉微蹙轻舒,默然暗叹。
水木华看着索然蹙眉的少年,面色如常,既没有半分喜悦,也没有半分责难,只是悠悠叹息一声,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少主依然不能放下,每每修习这『天弈诀』,都会受到他人修行的干扰,真不知大族长当初将修炼场地安置在屋前,对你而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这少年正是当年随尧皇帝孙一并逃亡,后来辗转于集水镇的驿站之中被虞舜死士重创之人。他当年得南昌河所救,随南牧雪回归族里,清醒之后,不仅丹田被毁,而且记忆全失,茫茫然从势,拜南昌河为义父,改名换姓,叫作南门宴。
三年来,南昌河及尧皇余族之人,一直都把他当作是尧皇帝孙,为之试尽无数办法,希望帮他恢复丹田,找回记忆,但却皆无效应,问道无门。水木华所说,南门宴始终放不下的事情,亦即于此。
南昌河为了磨炼南门宴的心志,让曾经跟随尧皇研习过半卷『天道大衍之术』的水木华教其破卷开书,同时又将族中少年修行的场地设立屋前,希望他能排除外界干扰,养成遗然独立于世的胸襟和情怀。然而,三年来,南昌河的这份苦心似乎收效甚微。
面对水木华的喟叹劝诫之言,南门宴无谓而又莫可奈何地一笑置之。不是他太过执着于问道修行,而是他太清楚,在这蛮荒而又富饶的神州大地,不能修行,便意味着几乎连生存的权利都没有。三年来,全耐他乃众人眼中尧皇帝孙的身份,方才苟活无恙。
然而,时至今日,他已不止一次隐约听闻,族中已有人开始没了耐心。如果他仍旧彻底不能修行,或则一两个月,或则三年五载,终不免于见弃之时,到了那时,他将无疑只有葬身屋外青山这一个下场。
因此,纵使十分感激南昌河的良苦用心,亦十分感激水木华的悉心教导,南门宴也始终难以心如止水。『天弈诀』也好,『天铭志』也罢,尽皆不过是『天道大衍之术』中的皮毛,若无修为根基,即使再为精通,亦不过唯有如观书阅卷般消磨时日之用,虚增见闻,漫陶性情,终究无益于生存。
唯有破道修行,方才会有立身之本。
水木华见南门宴索然沉寂,知道这一日功夫终难有竟,索性扶膝而起,默然躬身而退。
……
……
水木华跨步出门,正见石台前列那一个英武少年身如弓张,臂如弦展,清脆而又密集的微响,好似竹筒倒豆子似的,从其脚跟蹿升至头顶。那少年眼角眉心间的神采亦即随之激飞轩扬,同时张口疾吐,团气如丸,径及半尺有余,连珠爆裂,声响如雷,袅袅不绝。
吼、吼、吼,英武少年口中的三声爆响,交叠递升,直上云霄,震得敞阔虚空中的风雪悠悠刹那翛住。其他的少年俱都循声而止,环首相望,眼底尽是一片惊羡与希冀的光芒。
焚元境,问道修行的根基,人人梦寐以求的堂奥之门,英武少年先一步达到了。
水木华看着满面振奋的英武少年,欣慰之余不禁浮起一抹忧虑之色,脚步轻顿微转,似乎有意回身却又终究作罢,默然一声叹息,大步踏落石台,朝前走去。
英武少年昂首挺胸,傲然自得,眼见水木华迎面大步而来,微微侧身执手,含笑说道:“水先生好。”
水木华嘴角微咧,淡然说道:“你很好,继续努力。”说罢,振袖远去。
英武少年听到水木华看似鼓励实则轻淡至极的言语,本来满怀振奋的神情不觉愕然沉凝,抬头望进族长大屋略显幽深沉寂的大门,恍然若有所悟,眼底浮起一片恼怒嫉恨之色,奋力握紧双拳,怒然大步行将过去。
族长大屋内的烈焰无风自舞,南门宴横坐在案前,听到英武少年怒然沉重的脚步声渐近,眉峰轻蹙即舒,眸光渐凝,探手伸入藤盒,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入棋子未收的残局之中。
南牧雪自然也将外面的动静听得透彻,见南门宴无声落子,轻蹙的秀眉间不觉扬起一抹淡淡的欢喜之意,身形轻转,悠然端坐到南门宴对面,葱指微卷,捻起一枚白子,施施然补了上去。
啪,一声脆响,宛若冰棱断折,南牧雪撒子而落。英武少年的脚步声也恰好停在三尺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