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父亲做过多年的麦客。每次回来,他都会喜形于色地打开挎包,伸手抓出黄亮黄亮的叫人一见就直流口水的杏子分给我们。“喀嚓喀嚓”地嚼着杏子的时刻是多么舒心美妙呀!
④自打父亲离家后,妹妹每隔两天就仰起小脸问母亲:“爸爸啥时回家呀?”母亲摸着妹妹的羊角辫说:“去地里看看,啥时麦子黄了,你爸爸就回来喽!”我和妹妹便飞跑到山顶的地里去看麦子。可那一片片的麦地跟周围茂密的灌木丛一个颜色……
⑤下过一场透雨,接着又暴晒了好多天,麦子真的熟了。村里出去做麦客的人相继回了家,可父亲一点消息都没有。母亲急了。
⑥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我家的麦子能搭镰了,若再等下去……母亲心焦似火。第二天一早,母亲带领我们上了地。整整折腾了三天,才勉强割了三亩来地。母亲心焦了。
⑦第四天天快黑时,跟在身后拾麦穗的妹妹突然举起小手喊道:“快看呀,爸爸回来啦,有杏子吃啦!”我赶快抬起头看,不见人影,却忽然发现身后未割的麦子一阵潮水般涌动,有人在麦浪里伏腰挥镰。“哦!是爸爸,爸爸回来啦!”我和哥哥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母亲两眼霎时湿润了。父亲很快赶了过来,在他身后排着一列士兵般的麦捆子,一件件扎得结结实实、整整齐齐的。父亲对我们苦涩地笑一笑,淡淡地说:“路上耽搁了,回来晚了……”
⑧我骤然觉得父亲陌生了许多,才二十来天工夫好像隔开了好多年,蓬乱的长发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土,颧骨山崖般凸出来,脸颊水坑一样陷进去,暗淡无光的眼珠一下子掉进了又深又大的井口似的眼眶中;裤腿裂开一道大口子,一尺来长的灰布条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膝盖上。妹妹兴奋地一把抓住挎包翻了个底朝天,见什么也没有,“哇”的一声哭了。父亲擦把汗,手笨拙地伸进瘪瘪的裤兜,费力地摸索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他提起袋子一角小心翼翼地往手心里倒,骨碌一下滚出一个黄澄澄的大杏子。父亲用手掌托着这颗孤独的杏子,仿佛托着一座巍峨的大山,手微微有些颤动,好大一会才嗫嚅着说:“活难寻……没挣下钱……生了病……买了一颗……好赖尝一点……”说着父亲把杏子给了妹妹。妹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用婆娑的泪眼看看手里的杏子,走到母亲跟前举着杏子说:“妈,你吃吧。”母亲把杏子凑到唇边轻轻沾了沾,然后塞给了我。我紧紧地攥住这颗温热的杏子,望着父亲那张瘦削、苍凉又略显惭愧的脸,悲切地说:“爸爸,还是你吃吧,我吃杏仁。”父亲接过杏子在牙上碰了碰,说:“多好的杏,真甜哩。”父亲说着把杏子随手给了哥哥。哥哥小心地用门牙微微咬破一点皮,舔舔舌尖,咂吧咂吧嘴,又塞给了妹妹。
⑨原来,那年渭河沿岸有了不少收割机,雇麦客的人少了,父亲没找到活。正要回家,遇到一个孤单无助的老婆婆。父亲二话没说,一口气帮老婆婆收割、拉运、碾打完毕,没收一分钱。返回的路上淋了雨,发烧了。父亲用仅剩的一分钱买了这颗杏子揣在兜里,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才回到二百多里外的家。
⑩那颗杏子在妹妹手心里宝贝似的攥着,到第二天晚上才吃完。第二年春天,我家门前的院子里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杏树苗。至今,那棵杏树还长在我家的院子边上,长在我的记忆里。
(摘自《散文百家》2009年第1期,有删改)
(1)第⑦段中,“父亲”为什么“苦涩地笑”,又“淡淡地说”?
(2)第⑧段中,“父亲用手掌托着这颗孤独的杏子,仿佛托着一座巍峨的大山”,如何理解这个句子的含义?
(3)第⑨段在文中有什么作用?
8.(2009苏州)阅读下文,完成下列各题。
老水车旁的风景
梁晓声
其实,那水车一点儿都不老。
它是一处旅游地最显眼的标志。旅游地原本是一个村子,两年前,这地方被房地产开发商发现并相中。于是在盖别墅和豪宅的同时,捎带着将这里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使之成了小型的周庄。在双休日或节假日,城里人络绎不绝地驾车来到这里,吃喝玩乐,纵情欢娱。村里人终日里耳濡目染,思想迅速地商业化着。
城里人成群结队地来到的时候,必会看到,在那水车旁有一老妪和一少女。老妪七十有几,少女才十六七岁,都穿着清朝的衣裳。老妪形容枯瘦憔悴;少女人面桃花、目如秋水,顾盼之际,道是无情却有情。老妪纺线,少女刺绣,成为水车的陪衬,景观中的风景。她们是景区雇来在那儿给观光客们看的,若有观光客与她们照相,或可得些小费。老妪是村里的一位孤寡老人,在村里有一间半祖宅。村子受益于旅游业,有了些公款,每月亦给她50元。少女是从外地流落到这儿的。她的家在哪里,家境如何,身世怎样,没人知道。
只有老妪觉得她是个好女孩儿。她们成为“同事”几天以后,老妪曾问过少女住在哪儿,少女说住在一家饭店的危房里,每天五元钱,晚上还得帮着干两个多小时的活。饭店里面有老鼠,她最怕老鼠。“就是每月150元,也花去了我半个月的工资,还得看主人两口子的眼色……”少女说得泪汪汪的。
“闺女,住我家吧。我那儿就我一个人,我也喜欢有你这么个伴儿,不会给你气受。”于是,少女作为老妪所希望的一个伴儿,住到了老妪家里。
少女脸上的笑容多了,老妪脸上的皱纹少了。熟悉她那张老面孔的人,发现她脸上几条最深的褶子变浅了,有要舒展开来的迹象了。她脑后的抓髻也好看了,不像以前那么歪歪扭扭的了。她的指甲不再长而不剪。指甲缝也不再黑黢黢的了。她那身“行头”显然洗得勤了。她的好心情让她的小费也多起来了。
有好心人提醒她:“你让那小人精住你那儿去了?千万防着点儿,万一你那点钱被她偷了,临走连件寿衣都穿不上……”
老妪不爱听那样的话,她爱听少女的话。
少女常对她说:“奶奶,尽量想高兴的事儿,那样您准能活一百多岁。”
经历了许多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孤寡生活以后,忽然有了一个朝夕相处的女伴儿,老妪返老还童了似的。
然而有一天老妪忽然失明,接着咯血了。村里不得不派人把她送到县医院,一诊断是癌症,早扩散了。那么老的人了,也只有回家挨着。
村里的负责人就对少女说:“她都这样了,你搬走吧,爱住哪儿往哪儿去吧。”
少女哭着说:“我不搬走。奶奶对我好,我也要服侍服侍她……”
非亲非故,来历不明,还口口声声“奶奶,奶奶”叫得挺亲,就是不搬走,图什么呢?村里的负责人想到了老妪的一间半祖屋。
于是,在老妪精神状态稍好的某日,村里的负责人带着一男一女来到了老妪家里,他介绍那男的是县公证处的,女的是位律师。他开门见山地对老妪说,她应该在临死前作出决定,将一间半的祖屋留给村里。那屋子是可以改装成门面房的,稍加改装以后,或卖或租,钱数都很可观。老妪说:“行啊!”村里的负责人又说:“那你就在这张纸上按个手印吧!” 老妪不高兴了:“我觉得,我一时死不了。”村里的负责人急了:“所以趁你还明白,才让你按手印嘛!”老妪就不理他们三个男女,把身子一转,背朝他们了……
村里的负责人没主意了,找来另外几个有主意的人商议,他们都认为老妪完全有可能被那个外省的小人精蛊惑了,把一间半祖屋“赠送”给那小妖精了……
于是全村男女老少同仇敌忾起来。没人愿意去照顾那糊涂的老妪了,少女就连她那份儿工作也不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