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上世之士,或解傅而相,或释褐而傅。杨子云:解嘲注:墨子曰传说被褐带索庸筑传严武丁得之,举以为三公。”
“夫百姓不能自治,故立君以治之;明君不能独治,则为臣以佐之。袁彦伯《三国名臣序赞》注:墨子曰古者同天之义,是故选择贤者立为天子,天子以其知为未足独治天下,是以选择其次立以为三公。柱按:注文宋六臣本不重‘天子’三字。”
“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思有裋褐之袭,担石之蓄;所愿不过一金,终于转死沟壑。何则?贫穷亦有命也。班叔皮王命论注:墨子曰贫富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也。”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李萧远运命论注:墨子曰贫富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
“臣观管辂天才英伟,珪璋特秀;实海内之名杰,岂日者卜祝之流乎?刘孝标《辩命论》注:墨子曰墨子北之齐,过日者日者曰:帝今日杀黑龙于北方,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墨子不听。”
“然所谓命者死生焉,贵贱焉,贫富焉,治乱焉,祸福焉,此十者天之所赋也。刘孝标《辩命论》注:墨子曰贫富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
“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弃之长骛。刘孝标《广绝交论》注:墨子公输欲以楚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十日至郢。”
“凶丑骇而疑惧,乃阙地而攻,子命穴浚,寘壶镭瓶以侦之。潘安仁马汧督诔注:墨子曰若城外穿地来攻者,宜于城内掘井以蘧城幕罂内井使聪耳者伏罂而听审,知穴处罄内迎之。柱按:注文‘掘’字宋六臣本作‘堀’,无‘幕●内井’四字‘罂’作。”
以上《昭明文选》所引用《墨子》书之大略也。据金陵书局仿汲古阁本。至于唐韩柳之文,后世所奉为散文之宗师者,其得于墨子亦正不浅。吾尝作《证韩篇》,摘录其关于墨子者如下:“《原道》,古之时,民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瞻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此段盖自《墨子·辞过篇》化出。兹略举《墨子》文为对照如下:“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
“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清;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丝麻棞布绢以为民衣。”
“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故圣王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
“古之民,未知为舟车时,重任不移,远道不至;故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
观此,则昌黎此段之意,乃驯从墨子改易而出,盖非诬矣。
“《师说》,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此文之意,盖得自《墨子·尚贤·下篇》。
“今天下之士君子,居处言语皆尚贤,逮至其临众发令而治民,莫知尚贤而使能,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何以知其然乎?今王公大人有一牛羊之财不能杀,必索良宰;有一衣裳之财不能制,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不使之也。是何故?恐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王公大人有一罢马,不能治,不索良医;有一危弓,不能张,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必不使。是何故?恐其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逮其国家则不然,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则使之。则王公大人之亲其国也,不若其一危弓罢马衣裳之财与?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知大也。”
昌黎之意,出自墨子,岂不明甚?惟韩氏化墨子之整以为奇,化墨子之繁以为简,而人遂不易看破耳。
“《师说》,巫医药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相及,其可怪也欤!”
此文盖本于《墨子·法仪篇》,《墨子》云:“百工为方以矩,为圜以规,直以绳,正以县,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四者为法;四原作五,据俞说校正。巧者能中之;不巧者虽不能中,放依以从事,犹逾已。故百工从事,皆有法所度。今大者治天下,其次治大国,而无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辩也。”
韩文以巫医乐师百工与士君子相较;墨子以百工与治天下国家相较;其文法一也。柳柳州文之最胜者,莫如《封建论》。其首段云:“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羽毛,莫克自奉自卫;苟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明者所服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又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有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有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
此文盖本于《墨子·尚同篇》,而一反其意。《墨子·尚同·上篇》云:“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母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余财不能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士之民,是非利害之辨,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
墨子此文,论政府之组织,由天子而有三公诸侯,由诸侯而有里长;柳子厚则反其意,由众群之长而有诸侯,由诸侯而有方伯连帅,由方伯连帅而有天子;约而言之,则墨子由大而小,柳则由小而大而已。然谓柳子厚非先有得于墨子不可也。然则墨子之衣被后世文人,岂浅尠乎?
要而论之,墨子之书,义理最为丰富,其文虽质浅而甚博辩;诚子部中之宝书也。至评论墨子之文者,最古有楚王及田鸠。《韩非子·外诸说·左上篇》云:“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曰: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鲁为饰装,鲁各本作晋,据孙诒让改。从文衣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各本作薰以桂椒之椟,据王先慎校改。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其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宜告人,若辩其辞则恐忘其用,用字据顾校增。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此所谓不辩,犹云不文,谓无文饰也。故云:“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而忘其用也。”《墨子·经上下》,世称为《墨辩》,《庄子·骈拇篇》,以杨墨为骈于辩;则此之不辩为不文,而非其无辩也可知。由楚王及田鸠之说观之,足见墨子之文,朴质无华,肖其为人也。楚王田鸠而后,有黄震。其《黄氏日抄诸子类》云:“昌黎严于荀杨择焉未精之辨。何独恕于墨子似是而非也?墨子之书凡二。其后以论称者,多衍复;其前以经称者,善文法;昌黎主文者也,或者一时悦其文而然欤?”
由黄氏之说观之,可见墨子之文之工。更足证吾前说韩文多本于墨子之不诬矣。至明有陈仁锡,评云:“以尚贤兼爱为宗,其文滔滔莽莽,一泻千里,可称辨才。及读《攻守》诸篇,叙事错综变幻,诘屈聱牙,又何奇也。”
“然则墨子书在文学上之价值,岂小也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