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丈夫起初想从巴登巴登前往巴黎或者意大利;但是考虑到手头的钱,我们就打算暂时在日内瓦落脚,指望情况好转后再移居南方。在去日内瓦的路上,我们在巴塞尔巴塞尔,瑞士第二大城,在西北边境莱茵河畔。——译者注逗留了一昼夜,为的是在那儿的博物馆里看一幅有人曾对我丈夫提到过的画。这幅画出自汉斯·霍尔拜因(Hans Holbein)汉斯·霍尔拜因(1497—1543),宗教改革运动时期德国肖像画家、版画家。——译者注之手,描绘经受了非人的酷刑、已经从十字架上被放下、开始腐烂的耶稣基督的形象。他那浮肿的脸上满是血肉模糊的伤口,模样十分可怕。这幅画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产生了窒息感,他站在它面前仿佛惊呆了。这幅画所产生的印象反映在长篇小说《白痴》中。——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27]可是我却不忍看这幅画:这印象太沉重,特别是在我身体虚弱的情况下,于是我便走到别的展览厅里。约莫过了十五至二十分钟,我回转来,发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幅画前,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他那激动不安的脸上表现出在他癲痫病开始发作时我几次察觉到的近似惊恐的表情。我轻轻地挽住丈夫的胳膊,把他带到另一个大厅里,让他在长凳上坐下,等待他随时发病。幸运的是,病没有发作: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逐渐安静下来,当他离开博物馆时,坚持要再次来看这幅使他如此震惊的画。[28]
我们到了日内瓦,当天就去寻找带家具出租的房子。我们走遍了主要的街道,看了许多Chambresgarnies法语:带家具出租的房子。——译者注,但是结果却令人大为失望:有的房子我们租不起,有的则房客太多,这对我当时的情况来说是不相宜的。直到傍晚,我们才找到满意的住所。它位于纪尧姆·泰尔街和贝尔特利伊埃街的拐角处,在二楼,房间相当宽敞,从它中央的一扇窗户里可以望见罗讷河上的桥和让雅克·卢梭小岛。我们也喜欢这个住所的女房东,她们是两位老处女——雷蒙小姐姐妹。她们俩十分殷勤地欢迎我们,亲切地对待我,使我们毫不犹豫地决定在她们那儿住下来。
我们用很小的一笔钱开始了在日内瓦的生活:预付一个月房钱后,我们到达日内瓦的第四天,手头总共只剩下十八个法郎,等待着国内寄来五十卢布。《传记和书信》,页176。——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29]可是我们已经惯于用很少的钱凑合着过,如果钱花光了,就靠抵押东西借钱度日;因此,我们起初感到生活得很愉快,特别是在不久以前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风暴以后。
在这儿,和在德累斯顿一样,我们的生活很有规律: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夜间工作,早上十一点以后起身;我跟他一起吃了早点,便按照医生的嘱咐,外出散步,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则留在家里工作。下午三点钟,我们上馆子吃中饭,之后,我去休息,我丈夫送我回家后,便到勃朗峰路一家经常收到俄国报纸的咖啡馆去,在那儿花一两个小时读《呼声报》、《莫斯科新闻报》和《彼得堡新闻报》。他也读外国报纸。傍晚七点左右,我们去作长时间的散步。为了不使我感到疲乏,我们常常在珠宝商店的灯火通明的橱窗前停下来,这时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设想,如果他有钱的话,他要在这些陈列品中挑选哪几件首饰送给我。必须说句公道话:我丈夫具有艺术鉴赏力,他所挑选的首饰令人神往。
晚上,我们念新出版的小说或者读法国书,我丈夫从旁督促,要我有系统地阅读和研究某一位作家的作品,而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别的作家的作品上去。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巴尔扎克[30]和乔治·桑[31]的天才评价很高,我便逐步读完了他们的全部作品。我们在散步的时候就我所读的作品进行谈话,我丈夫向我讲述所有这些作品的优点。令我惊异的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往往会忘掉不久以前发生的事,却清楚地记得他喜爱的这两位作家的长篇小说的情节和主人公们的名字。我记得,我丈夫特别欣赏长篇小说《Père Goriot》法语:《高老头》。——译者注——史诗《Les parents pauvres》法语:《穷亲戚》。——译者注的第一部。[32]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本人则在1867和1868年冬读完了维克多·雨果的著名小说《Les humiliés et les offensés》。法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译者注[33]
我们在日内瓦几乎没有什么熟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难得结交新朋友,他在日内瓦只碰到一个过去的熟人,那就是赫尔岑的朋友、著名诗人尼·普·奥加辽夫,他们俩是过去在赫尔岑那儿认识的。奥加辽夫常来看我们,带来一些书报,有时甚至借给我们十个法郎,我们一有钱就立即还他。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很赏识这位诚挚的诗人的许多诗作[34],他的来访使我们俩都感到高兴。当时奥加辽夫已经是个年迈的老人,他对我特别友好,十分亲切,而且,令我惊异的是,他几乎把我当作女孩子看待,那时候,我也确实像个孩子。但是过了约莫三个月,这位仁慈的好人就不再来访了,这使我们感到十分遗憾。原来他出了事故:奥加辽夫在回城郊别墅去的路上癫痫病发作,跌进了道旁的水沟,把一条腿跌断了。这件事发生在傍晚,而且这条路又荒凉,因此,可怜的奥加辽夫在水沟里一直躺到天亮,得了严重的感冒。他的朋友们把他送到意大利去治疗,这样一来,我们便失去了在日内瓦唯一可以与之愉快地会面和交谈的熟人。
1867年9月初,在日内瓦举行和平大会[35],加里波第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的领袖。——译者注来到此地参加开幕仪式。大家认为,他的莅临具有重大意义,全城作了隆重迎接他的准备。我和丈夫也来到勃朗峰路,这是加里波第从火车上下来后必经之路。两旁的房屋都用花草和旗帜装饰得很漂亮,许多人成群结队地簇拥在他的去路上。加里波第身穿别致的服装,站在敞篷马车上,手里挥着帽子,回答公众的热烈欢迎。我们站得离加里波第很近,我的丈夫发现这位意大利英雄面貌动人,笑容可掬。
我们对和平大会很感兴趣,参加了它的第二次会议,听了一两个钟点的会议发言。这些发言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感到很不痛快,他在给伊万诺娃赫梅罗娃的信中曾写到自己的如下感受:“他们的出发点是,为了获得和平,必须铲除基督教的信仰,毁灭大国,建成小国;没收所有的资本,一切都按命令归公等等。这些话都是信口开河,早在二十年以前已被人背得烂熟,可是实际情况却依然如故。最主要的是火与剑,按照他们的看法,等到一切都消灭,和平才会出现。”《俄国旧事》,1887年,第7卷。——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36]
真遗憾,我们很快就感到后悔,不该选择日内瓦作为长住之地。一到秋天,猛烈的旋风,所谓bises,就开始吹刮,天气每天要变化两三次。这些变化使我丈夫的神经感到压抑,从而他的癲痫病发作得更为频繁。这种情况搞得我惊慌不安。最令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苦恼的是,应该着手工作了,而经常发病严重地妨碍了他的工作。
1867年秋天,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忙于为长篇小说《白痴》拟定提纲并着手写作,这部长篇准备发表在《俄国导报》1868年的头几期上。长篇的主题“古老而令人喜爱——描绘一个真正美好的人”《俄国旧事》,1887年,第7卷。——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37],但是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来说,这项任务“实在太繁重”了。我的丈夫为此而感到恼火。除此以外,他还毫无根据地担心,我跟他俩离群索居,住在这个“荒岛”上(他在给阿·尼·迈科夫的信中就是这样写的)《传记和书信》,页180。——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38],我会闷得发慌。尽管我竭力劝他不要这样想,向他保证,我十分幸福,我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能跟他生活在一起,他爱我就足够了;但是我的保证起不了大作用,他总是发愁,怨恨自己没有钱可以移居巴黎,让我在那儿消遣解闷,比如去戏院或者卢浮宫。《传记和书信》,页181。——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39]当时我丈夫实在不了解我!
总之,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十分忧郁,那时候,为了使他摆脱愁思,我就建议他上Saxon les Bains,再到轮盘赌场上去“碰碰运气”(Saxon les Bains离日内瓦约莫五小时路程;当时开设在那儿的轮盘赌场如今早已关闭)。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赞成我的主意,在1867年10月至11月间去Saxon逗留了几天。正如我意料的那样,他没有在轮盘赌上赢到钱,但获得了另一种良好的效果:变换环境、旅行和重又感受到的强烈印象1867年11月17日给我的信。——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40]彻底改变了他的情绪。回到日内瓦以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便满怀激情地重新投入中断的工作,在二十三天里写了近六印张(九十三页)的小说,准备刊载在《俄国导报》的1月号上。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长篇小说《白痴》已经写好的部分并不满意,他说,第一部写得不成功。[41]顺便说说,我丈夫对自己一贯过于严格,在他的作品中,他本人认为写得出色的很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有时候对他的小说的中心思想非常欣赏、喜爱,在头脑中孕育很久,但是一旦这些思想具体体现在他的作品中,那么,除了极少数例外,他对它们几乎都感到不满意。
我记得,1867年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轰动一时的“乌梅茨基案件”的详情细节很感兴趣。他的兴趣是那么大,以致他最初想把此案的女主角奥莉加·乌梅茨卡娅作为自己新的长篇小说的女主人公。在他的笔记本里,女主人公就是用这个姓。我们当时不在彼得堡,他对此感到十分遗憾;要不然,他肯定会对此案发表自己的看法。[42]
我还记得,1867年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特别关心不久以前实现的有陪审员们参加的审判活动。他们那些公正和合理的判决有时候甚至使他赞赏和感动。他经常把他在报上读到的司法工作中一切出色的事例告诉我。[43]
时间不断地流逝,我们的忧虑日渐增加,不知我们等待的大事——我们头生儿的诞生是否能进行得顺利。我们的思想和憧憬主要都集中在即将发生的事件上,两个人已经怀着柔情热爱我们未来的小宝贝。我们共同决定,如果生下的是女儿,就叫她索菲娅(我丈夫本想给她取名安娜,我不同意),以此表示对我丈夫的外甥女,亲爱的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珍视,同时也为了纪念“索涅奇卡·马尔美拉陀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罪与罚》中的女主人公。——译者注,我曾为她的不幸而痛哭过。如果生下的是儿子,我们就决定给他取名米哈伊尔,以纪念我丈夫的哥哥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
我怀着深挚的感激之情回忆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我怀孕期间如何小心翼翼地照顾我,如何爱护和关心我,常常提醒我,急速的动作对我有害,要竭力避免,而我由于缺乏经验,没有予以应有的注意。
到了日内瓦,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第一次接到钱就坚持去找最好的产科医生,请医生给他介绍一位Sagefemme法语:女助产士。——译者注,要她观察我的情况,每星期来探望我一次。在我分娩前一个月,我发现一件使我十分感动的事,这表明我的丈夫对我关怀备至,连细微末节都想到了。有一次,巴罗太太(女助产士)到我们家来,问到我们有什么熟人跟她住在同一条街上,因为她常在那儿碰到我丈夫。我感到奇怪,心里想,她大概搞错了。我开始追问丈夫:他起初不肯说,到后来才告诉我:巴罗太太居住的那条街是许多从日内瓦的主要商业要道勃朗峰路开始向上伸展的街道之一。这些街道筑在陡坡上,马车很难攀登,而且它们彼此非常相似。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想到我可能突然间,也许在夜里,需要这位太太的帮助,而他又不相信自己的视觉记忆,于是便把这条街作为自己散步的目标,每天离开阅览室以后,总要经过巴罗太太住的房子,而且继续往前走过五六所房子,然后折回。最近三个月来,我丈夫一直在进行这样的散步,当时,他的气喘病已经开始发作,爬坡对他来说是相当大的牺牲。我央求我丈夫不要自找苦吃,去走这种路,但是他仍旧继续散他的步,后来还得意洋洋地说,在碰到大事的困难时刻,他这样熟悉巴罗太太所住的街道和房屋,对他有利,使他在清早的昏暗中能很快找到她,把她带到我面前。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我的情况感到不安,为了要使我高兴,他决定请我母亲到我们这儿来住上两三个月。我母亲非常想念我,正为我担心,便欣然同意前来,只是要我们给她时间,把有关她的几所房子的事务料理一下,这件事得花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