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沪上寻找野猪林做窝时，老婆之女友嗲嗲地光顾还在打磨中的施工现场，给出一句酷评： 这个家很野外！
几年后，这里已经是十几条公交线与地铁的停靠点或始发站，还有规划中的要打破世界纪录的磁悬浮交通线所经之地。出地铁站北广场，过沪闵路高架桥，是百联南方购物中心及其他商业集群；过地下通道，至地铁南广场，附近都是各类杂货店铺。近邻南北两个广场身后，是近十年来迅速崛起集聚的市民住宅小区，熙熙攘攘，鳞次栉比。
有了旺盛的人群集聚和浩荡的日夜流动，就有各种民生利益诉求和不同层次的商业贸易滋生。
每当傍晚，从地铁站和公交车流淌出大量人群，行色匆匆，心里难免惦念着早晚两餐的柴米油盐，甚至恋爱婚姻、孩子上学、家庭温暖等诸般日常人伦。弯进商场里的生意，总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最便捷的买卖，恰恰是摆放在路边的地摊，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应有尽有。匆忙的脚步不经意地慢下来，往往是路边地摊上某件招致青睐的小物件，手机贴膜，新款香包，时尚运动鞋，体量比人大的布娃娃沙皮狗，夏天的摇头微型电风扇，冬日里的坐便器棉布套，还有碧绿的鸡毛菜，带花蒂的黄瓜，附着青枝翠叶的砂糖桔，冒热气的糯米糖藕……呵呵，总有你想象不到的新鲜玩意儿，满足你生活中最细腻的需求，不由得你不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掏钱买下了，继续回家的脚步就变得轻盈愉快起来。
当然，也少不了吱吱哑哑不成曲调的二胡声，那是一对邋遢的盲人老年夫妇的乞讨；还有叮咚潇洒的吉他，高亢悠扬的唢呐，以及颇有职业水准的伤残乞讨者，偶尔出现的跪地求助者，面前是一纸遭遇天灾人祸危难告急的情状。人们往往是在购得一个小物件后，顺便将口袋里的零碎钱物扔在了卖艺乞讨者面前的小罐罐里。
我多次停步于那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吹奏者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农民，白天在附近建筑工地做泥瓦工，因为体力较弱，收入相对较少，下班后就来地铁边吹唢呐，再挣几个零碎钱，以供给刚考进中国矿业大学读书的儿子学费。吹唢呐必须空腹，也很少喝水以免如厕，一般要吹到晚上九点半左右，才回到工棚，同伴们会为他预留下一份晚饭。
在所有地摊主中，这是极少数幸运者。只有他几乎不受城管队员的驱赶，可以安心地吹奏着一支又一支曲子，很少停顿歇息，随喜随缘地接受着或有或无的捐助。而其他摆摊者却要等到晚上十点半城管队员撤防以后，才能安安稳稳地做个小买卖，此前时间则始终处于警惕惶恐之中。现在这里每天都上演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以前则是马路游击战争。从战争到游戏，这里没有出现流血事件，却是在全国其他地区不断出现的城管伤亡牺牲后，换来的所谓柔性管理措施。瞧，当地政府已将创建全国文明城区的标语写在墙上，既不能出现极端恶性事件，又不能放任自流，只有严防死守，从早到晚，寒暑易节，年终无休，一个萝卜一个坑地责任到人。
这些摊主们大约三分之二是外地来沪务工经商的农民，也有一小部分是城市失业人员。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组织，是一地如马克思所说的“马铃薯”。城管机构没有也不屑于俯下身段，听听摊主和附近居民们的意见。马路游击战是城管将摊主视为敌人，猫捉老鼠是城管划定地盘我做主。这样社区何以和谐，如此城市谁的家园？政府自说自话，可以与国际接轨，可能获得这样那样的褒奖荣誉，但与市民生计意愿相背离。单向传播渠道，从上到下，势如破竹，反之则层层阻隔，行政技术背后是跛足的精神理念。而被压抑的意愿转化为激烈的情绪，通过相互连接的自发组织感染，就会演变为一种悲愤的集体力量，熔岩时刻都会喷涌。
为了表达对修建磁悬浮交通线的不同意见，曾经到人民广场集体散步者，很多就是地摊的主顾们。与摊主相比，主顾们的构成比例相似，不同的是知识层次较高，专业分工较细。车友会、狗友会、星星会、小区论坛等网络群体、虚拟组织，有效信息传递，彼此分工合作，就形成亲密而隐蔽的社会动员与力量整合。在急速解体又迅速聚合的社会转型期，我们正经历着“待组织化”精神心理与“准组织化”行为实践。
待组织化，即等待组织化，期待着被社会重新组织化，融入一定的社会群体生活中。此情此景，政府工作缺位、越位、不到位，不能与已经生长着的准社会组织保持畅达的信息通道，并积极听取吸纳来自不同社会群体的利益诉求，将政府主张化为公民意愿，就难以惠风和畅，顺水行舟。疏与堵，治水之理与对待民情之理，千年如一。堵，不是完全堵塞，而是上对下通达，下对上被封堵，则将成为单向道话语强权、政治集权社会。创建文明城区也就成了一厢情愿的政府行为，甚至政绩工程。
古有逢集赶市，择定吉日，集市贸易。西方某些君主制国家将皇亲生日作为豁免税收之日，俾以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可以摆摊，举国上下，皆大欢喜。地铁莲花路站何不因势利导，征询各方，尝试开放周末或月末地摊市场，以顺应社情民意呢？或许那将是一道其乐融融的城市新景观。问题的关键还不是一个地铁站点管理措施，而是现代社会政府治理与公民意愿信息对称的路径设置，以及社会治理结构与行政管理理念的现代化程度。
在上海，地铁莲花路站位于中环线与外环线之间地带，可以成为这座以现代化国际大都市为目标追求的新市民社会之构成样本。
2009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