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尽管有这些缺点,三种体系中的每一种的总的倾向都是鼓励人类心灵中最美好和最值得称赞的习惯。如果人类大多数甚或少数自称要按照任何一种哲学的准则来生活,根据其中任何一种体系的戒律来调整他们的行为,那么它对社会都会是有益的。我们可以从其中的每一个体系中学习到某些既有价值,又各具特色的东西。如果说通过戒律和规劝就可以激励心灵坚强和宽宏大量,那么古代的各种适度的体系看来就足以做到这一点了。或者说,如果通过同样的方法就可以使心灵仁慈,并且唤醒我们对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和蔼和博爱的情感,那么仁慈体系向我们显示的某些图景可能也就能够产生这种效果了。我们甚至从伊壁鸠鲁的体系中——尽管毫无疑问它是所有三种体系中最不完美的一种——也可以知道履行和蔼可亲和令人尊敬的美德是如何有益于我们自身的利益,有益于我们今生今世的安逸、安全和恬静。由于伊壁鸠鲁把幸福置于安逸和安全之中,所以他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竭力表明美德不仅是最美好和最可靠的,而且是获得那些无价之物的唯一手段。德行对我们心灵的宁静和和平所产生的这些好的效果也就是其他一些哲学家所主要赞美过的东西。伊壁鸠鲁并没有忽视这个问题,他竭力坚持那个可爱的品质对我们外在的兴旺和安全的影响,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他的著作在古代世界为所有不同哲学派系的人所反复阅读。伊壁鸠鲁体系的最大的敌人西塞罗正是从他那里借用了只有美德才足以保证幸福的最令人愉快的证据。塞内加虽然是一个反对伊壁鸠鲁的最激烈的斯多葛派分子,但也是最常引用伊壁鸠鲁的话的一个。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体系似乎完全取消了恶与德的界限,并且基于这一点那个体系的整个倾向是有毒的:我这里指的是孟德维尔博士的体系。虽然这个作者的见解几乎在每一方面都是错误的,不过当我们用某一特定的态度来观察人性的有些表面现象时,乍一看来它们似乎对他的见解是有利的。被孟德维尔博士的生动而幽默、粗野而俗气的口才描述而夸大了的那些表面现象给他的学说平添了一种真实和可能的情调,而这种情调是非常容易使笨拙的人上当受骗的。
孟德维尔博士把根据适度感进行的任何事情,根据值得推荐和值得表扬、尊重而进行的任何事情视作根据对表扬和推荐的爱,或者照他的叫法是根据虚荣心而进行的事情。他认为人天生对自己本身的幸福要比对别人的幸福更加关注,而且在他的内心中他从不可能把别人的兴旺发达真正地放在首位。任何时候他这样表现时,我们都可以确信他这是在欺骗我们,而且可以确信他是在像其他所有时候一样是出于同样的自私的动机。在他的其他自私的激情中虚荣心是最强烈的激情之一,因而他总是对他周围的人对他的喝彩很容易感到荣幸和极大快慰。当他表现出他在为了他的同伴们的利益而牺牲其自身的利益时,他清楚地知道他的行为将极端地适合于他们的自爱,而且他们肯定会通过对他毫不吝惜的赞扬来表示他们的满足。他在这个交换中所指望得到的快乐照他的看法将超过他为了得到它而放弃的自己的那一点利益。因此。在这种场合他的行为实质上是完全自私的;像在其他场合一样是出于一种卑鄙的动机。然而,他感到很荣耀,而且他自己糊弄自己认为他是完全无私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设想的话,那么他的行为就不论是在其自己的眼中还是在其他人的眼中都将是不值得赞许的了。因此,所有公益精神,所有把公共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的做法,照他的说法都只是一种对人类的欺骗。如此被人们吹嘘的人类美德,人们如此争相仿效的理由只不过是对在自尊心的基础上所产生的奉承的产物。
最慷慨和最具公益精神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是否可以不被视作出自自爱的行为,目前我将不去研究。我的理解是这个问题的解答对于建立德行的现实性并不具有任何重要意义,因为自爱常常可以成为行为的一种具有德行的动机。我只想竭力表明做光荣和高尚的事情的愿望,使我们自己成为尊重和认可的适当对象的愿望绝不可以恰当地称之为虚荣心。甚至对有很好的根据和理由的名誉和声望的热爱,通过所谓真正的值得尊敬的手段获取尊重的愿望都不应获得那种名称。前者是对美德,人性中最崇高和最美好的激情的爱。后者是对真实的光荣的爱。毫无疑问它是低于前者的一种激情,而且它的高尚程度看来也是仅次于前者。他的过错在于仰慕虚荣,他渴望为他的那些毫不值得表扬的品质获得表扬,或者他指望获得它们不应有的那么高的表扬。他把他的声望寄托在服装和车马的轻浮装饰上,或者寄托在其日常行为的某些同样浅薄的表现上。他的过错在于仰慕虚荣,他渴望那些确实值得表扬的东西获得表扬,然而他十分清楚那些东西并不是他的。那种摆出一副自己完全不应有的显要的神气的空虚的纨绔子弟,那种冒充具有从未曾有过的冒险的功绩的愚蠢的说谎者,那种冒充自己完全没有权利拥有的笨拙的抄袭者都可以恰当地被指责为具有这种激情。那种不满足于对没有明显表示出来的尊重和认可的情感的人,他似乎对这些情感的喧哗的表示和赞叹比对这些情感本身更加喜爱,除非对他的表扬震响了他的耳朵,他是从来不会满足的。他用最急迫的纠缠索取尊敬的所有外部象征。他热爱头衔、恭维话,喜欢受人邀请、受到关注,喜欢在公共场所受到尊敬和注意,这种人也可以说是犯了爱虚荣的过错。这种轻浮的激情完全不同于前面的两种,宛如前两种是人类最高尚和最伟大的激情一样,它是人类最低下和最不可取的一种激情。
不过,虽然这三种激情,即渴望使我们自己成为荣誉和尊敬的适当对象,或者渴望变成光荣的和值得尊重的人;以及渴望通过真正的值得这些情感的行为来获取荣誉和尊重与轻浮的获取表扬的渴望是无论如何决然不同的。虽然前两者总是受到赞同,而后者则总是受到鄙视。然而在它们三者之间却存在着某种细微的相似之处,而这个细微的相似之处经过这个活泼的作者幽默而有趣的辩才的夸张,就使它能够用以欺骗他的读者。在虚荣心和对真实的光荣的热爱之间也存在着某种相似之处,那就是这两种激情都旨在获得尊敬和认可。但它们的不同之处却在于,前者是一种正义的、合理的和公正的激情,而后者是一种非正义的、荒唐和可笑的激情。一个渴望为真正值得尊敬的东西而获得尊敬的人,他所渴望的不是别的,只是他正当的应该得到的东西,而且不给予他这种尊敬就必然会对他造成某种伤害。相反,一个渴望在其他任何条件下得到尊敬的人,是在要求他没有正当权利要求的东西。前者很容易满足,他不大会猜疑我们是否没有给予他足够的尊敬,而且也很少会想要得到许多我们对他的尊敬的外在表现。相反,后者则从来也不会满足,他满怀猜忌和猜疑我们是否没有给他应有的尊重,因为他有某种秘密的想法,那就是他渴望得到比他应该得到的多得多。在礼貌上有稍许的疏忽,他就会把它当作一种严重的冒犯,视作一种最坚决的蔑视的表现。他时刻不安和烦躁,而且时刻担心着我们会丧失对他的尊敬,并且基于这个原因总是急切地想获得对他的尊敬的新的表现,除非不断地受到关注和吹捧,否则他就不可能保持心态平和。
在渴望变成光荣的和值得尊敬的人和渴望荣誉与尊敬之间,在热爱美德和热爱真实的光荣之间也存在着某种相似之处。它们不仅是在这一方面彼此相像,那就是两者的目的都旨在真正成为光荣的和高尚的人,甚至在热爱真正的光荣与可以恰当地称之为虚荣的东西,即对别人的情感和某种了解上也彼此相像。一个最宽宏大量的人,他为了宽宏大量的缘故而渴望美德,他对别人对他的真实看法如何是最不关心的,不过他仍然会乐于考虑别人对他的看法应该是怎样的,乐于意识到虽然他可能既没有受到尊敬,也没有得到赞赏,但他仍然是尊敬和赞赏的恰当对象;如果人们是冷静的,公正的和始终一致的,而且正确地了解他的行为的动机和所处情况的话,他们肯定会尊敬他和赞赏他。虽然他藐视人们对他所抱的实际的看法,但他对人们对他应抱的看法却是极度重视。他可能认为自己是应该获得那些光荣的情感的,而且不管别人对他的品质可能抱有什么样的看法,当他把自己置于他们的位置上时,当他考虑的不是他们的看法是什么,而是他们的看法应该是什么时,他自己对它总是抱有最高的理想,这是其行为伟大而崇高的动机。因此,甚至在对美德的热爱中也仍然存在着某种可供参考的东西,虽然不是要参考别人的看法,而是别人的看法在理性上和适度上应该是怎样,甚至在这一方面在它和对真实的光荣的热爱之间也存在着某种相似之处。不过,与此同时在它们之间也存在着极大的差异。一个完全只考虑什么是对的和适宜于做的人,只考虑什么是尊敬和认可的适当对象的人,他是根据人性可能认为是最崇高的和最神圣的动机在行事。另一方面,一个渴望应该得到认可的人,同时又急切地想得到它;虽然这种人主要的也是一个值得赞赏的人,但是他的动机混合着较多的人类的弱点。他有由于人们的无知和非正义而受到侮辱的危险,他的幸福面临着他的对手的妒忌和公众的愚昧。相反,另一个人的幸福则是完全可靠而不受命运的影响,不受与他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任何的影响。他把人们由于无知而可能对他抱有的鄙视和憎恨当作不应属于他的,所以他全然没感到什么屈辱。他认为人们对他的鄙视和憎恨是出于对他的品质和行为的误解。如果他们对他了解得多一些,他们肯定会尊重和热爱他。恰当地说,他们憎恨和鄙视的不是他,而是他们把他误当作的那一个人。在化装舞会上我们遇见我们的朋友,穿着敌人的服装,如果在那种乔装打扮下我们把他当作了真正的敌人,而对他发泄我们的愤懑,他肯定会感到高兴,而不是委屈。这就是一个真正宽宏大量的人在面对不公正的责备时所具有的情感。不过,人性很少能达到这种坚定的程度。虽然只有最软弱和最微不足道的人才会对这种虚假的光荣感到极大的高兴,但是由于一种奇怪的自相矛盾,虚假的耻辱常常能够使那些显得最坚决和最勇敢的人感到屈辱。
孟德维尔博士并不满足于把轻浮的虚荣的动机表述为所有通常被认为是具有美德的行为的根源。他竭力指出人类的德行在其他许多方面的不完善之处。他自称在所有的场合,人类的德行都没有达到它自诩的那种完全的自我克制,它不是征服了我们的激情,通常只不过是暗中纵容了我们的激情。凡是我们对快乐的克制没有达到最禁欲所要求的那种节制的程度的地方,他就认为那是纯粹的奢侈和耽于酒色,依照他的看法任何东西超过了维持人性所绝对的需要就是奢侈,以致使用清洁的衬衫或享有一个方便的住所都是一种邪恶。他把在最合法的结合中,对于性交的喜好和纵容都视为与以最有害的方式来满足那种激情是同样的耽于酒色。同时他嘲笑能够如此廉价而实行的克制和贞洁。在这里就像在许多其他场合一样他说理中的巧妙的诡辩被模棱两可的语言掩盖住了。我们的有些激情除了用那些用以表示令人不快和冒犯的程度的名称以外,再没有别的名称可以称呼。因此,旁观者在这种程度上比其他的任何程度更加易于注意到它们。当那些激情打动了旁观者自己的情感时,当它们使他感到某种的反感和不安时,他必然会要去认真对待它们,因而自然就会要给它们一个名字。但是如果它们符合于他内心的自然状态,他就很容易全然忽视它们,这时他或者根本不会想起要给它们一个什么名称,或者如果给的话,也是一个表示对那种激情的克制和抑制的名称,而不是一个表示在如此克制和抑制之后仍然允许其存在的程度的名称。因此,热爱快乐和喜爱性交的共同名称就表示着那种激情的邪恶和令人作呕的程度。另一方面,节制和贞洁这些词看来表示的是在被控制下的抑制和克制,而不是它们仍然被允许所处的程度。因此,当他能显示出它们仍然在某种程度上存在时,他就认为他已经完全否定了克制和贞洁这些美德的真实性,而把它们的显示视为对人们的疏忽和单纯的一种欺骗。不过,这些激情并不要求对它们所控制的那些激情的对象全然麻木不仁。它们旨在抑制那些激情的狂热行为,使其不要伤害了个人,也不要扰乱和冒犯了社会的安定。